“年輕人的事,我們也管不了。”
大祭司倒是看得開,他擺了擺手,也盯著那一幕看,衣袖下露出乾枯如老樹枝的肌膚:“娶楚明姣是神主自己的心意,論我們當年如何竭力反對,不也無濟於事?”
“可你我心知肚明,神主與這世間其他男子不同。”二祭司負手而立,耷拉著眼皮,憂心忡忡地反駁:“他是冰雪之軀,神靈之體,根本不該有男、女情愫。一旦動情,於他而言,便如一場豪賭。”
輸了唯有萬劫不複。
兩位祭司在這位神嗣身上傾注了畢生心血與能力,如何為君,如何為神,如何製衡世家,鉗製三界,完美地為這世間生靈阻擋與解決問題。這是他天生的使命,也是他們的職責。
可以說,江承函是最驚才絕豔的學生。
他將一切掌控得很好,處理任何事都遊刃有餘,有霜雪的風度,為君者的果決。因為天生神靈之體,他對任何人都很淡漠,有著神與人,君與臣這道無法跨越的天塹,注定不會為私情所困。
對兩位祭司而言,一切都美好得令人目眩神暈。
唯獨,唯獨出了楚明姣這個意外。
說是意外,其實更像一場始料未及的飛來橫禍。
怎麼會呢。
神怎麼會愛上人呢。
哪怕放到今時今日來講,依舊叫人百思不得其解。
二祭司尤記得自己剛得到這個消息時,眼前陣陣發黑,他與大祭司什麼都顧不上,兩人連夜趕回神主殿,求見當時還未上任神主的少神嗣。
小屋外,楓林連成火紅絢爛一片,目下無塵的神嗣站在石桌邊自斟自飲,見他們來,並未露出詫異神色,隻是徐徐伸手指著對麵的位置,道:“坐。”
一個字音,冒著謫仙般的霜氣,滋的一聲,能將所有躁動不堪通通壓下。
二祭司定了定神,問安的話過後,他旁敲側擊,引經據典,那個時候,他甚至無比期待對麵不容褻瀆的神嗣能皺著眉,冷聲說一句”放肆”。
可並沒有。
話說得越多,沒有遭到反駁,他愈加心慌。
“外界傳言並非空穴來風。”江承函終於開口:“我對明姣,確實不比常人。”
二祭司如遭雷擊,一時間嘴巴張張合合,居然吐不出半個字來。
他就沒聽過江承函去姓留名,如此親昵地稱呼一個人。
最後和大祭司悶頭頹喪幾天,逼著自己接受了這件事情,不接受也沒辦法,他們隻對神嗣有教導之責,卻不能管束,要求他分毫。但人總是善於與自己較勁,二祭司又開始沉浸在另一種痛苦中。
為什麼是楚明姣呢。
說起來,楚明姣也是山海界年輕一輩中鼎鼎有名的人物,出生楚家,容顏絕豔,眾星捧月的“山海界第一美人”,本命劍也在她手中。
這樣的姑娘,有獨屬於自己的生活,蜜罐子裡長大,吹毛求疵,嬌貴難伺候。在少年少女一路長歌,最具風姿的年齡,她絕對不甘居於人後,輔佐道侶,日日待在潮瀾河中為天下做個神後的表率。
總而言之,她並不是兩位祭司心中符合神後身份的人選。
而最主要的原因,是大祭司閉關三日,麵容憔悴,眼裡掛滿血絲地捧著占卜結果出來,呈到江承函麵前。
大祭司早些年,是山海界出了名的“姻緣”使,找他算過的姻緣,沒一個是不準的。他已經許多年沒有動手給人算過卦,這次破例,完全是因為江承函。
卦象上明明白白,江承函與楚明姣並沒有姻緣之兆。為了使人信服,他熬了幾宿,將楚明姣真正的緣分也算出來了。
是和蘇家的二公子,蘇韞玉。
這兩人知根知底,自幼相識,真正的門當戶對。
或許,江承函根本不明白喜歡與愛到底是什麼滋味,遇到楚明姣這種不太按常理出牌的女郎,覺得新奇,於是將那份彆樣的情愫誤解為曖昧,心動,另眼相待。
但看到這卦象,他該明白了。
畢竟,他也懂占卜之術。
時隔許久,二祭司仍記得江承函那時的神情。他捏著那幾道簽文,觀摩了半晌,最後輕輕丟在石桌上,啪的一聲,一言未發,似乎永遠籠著層空濛輕紗的眉眼凝起來。
說不出什麼心情,但當時是長出了一口氣。
幾天後,他發現這口氣出得太早了。
人煙寒橘柚,秋色老梧桐。
山海界秋色蒼茫,潮瀾河的氣溫已經進入冬季,二祭司與大祭司一同去見神主,問他關於神主殿各神使職位安排。離開時,見到慣來無人能進的禁區中,那棵不知道長了多少年,幾乎已經成精的榆樹樹梢上,坐著個抱劍的少女。
少女穿著身黑衣黑褲,頭發高高紮起來,但並不顯得冷酷,因為她描了很精致的花鈿,眼尾還勾著長長一根線,難以言喻的風情由此迸發而出。樹影搖曳簌動間,似乎能嗅到她身上留存的月光與露水的味道。
她從樹上跳下來,俏生生地站在兩人麵前,斟酌了下話語,怕這兩位對自己沒印象,自報家門道:“問兩位祭司安,我是楚明姣。”
“大祭司。”她聲音清脆,帶著笑音時有種令人拒絕不了的甜意,“我和蘇韞玉真有姻緣之說嗎?這可不帶瞎講的,若是真的,我就避一避,若是假的,我還得找他陪我練劍呢,蘇家的盾山甲那樣厲害。”
隻差後麵接一句“是天生的人形肉盾,絕佳的練劍人選。”
“他現在都不理我了。”
大祭司眯著眼,溝壑叢生的眉間動了動,不知道該怎麼回。
除了江承函,已經許多年沒人這麼和他說過話了。
正在這時,江承函推門而出,他看向楚明姣,溫聲問:“怎麼這時候來了?”
“來找大祭司算姻緣。”楚明姣笑得彎了彎眼睛,朝兩位祭司頷首:“叨擾了,兩位祭司,我改日讓哥哥送些禮再來拜訪。”
二祭司麵色複雜地看向這個渾身充盈著靈動活力,嫩得像早春泱泱嫩芽的姑娘,眼神極偶爾一梭,見到了她脖頸一側淡淡的曖昧痕跡。
看得出來,她為了遮掩這印跡頗為苦惱,厚厚地撲了幾層脂粉,隻是一身玉骨冰肌,稍有一點顏色便格外難以遮蓋。近距離細看下,仍能窺見端倪。
二祭司全身的血液都在那一刻衝上大腦。
不論他在腦子裡怎麼演示,都沒有辦法想象一位神靈,也會有這樣的時候。
是情難自抑,也是對占卜結果十分生硬的“不滿”。
更是一種難以開口的占有欲作祟。
難怪蘇韞玉得跑,這樣明昭昭的宣誓,誰不跑。
這些年輕人都很慫江承函。
從那個時候起,二祭司腦子裡所有覺得神主隻是一時分不清情感的僥幸全都不翼而飛,他捏著鼻子認命。隻是私心作祟,不論從什麼角度上,他都更擔心江承函。
人的一生太泛情,誰也不能保證一生隻鐘情一人,楚明姣有太多選擇的機會,她有一圈又一圈的好友,彼此欣賞,有共同的話題和理想。她是一團熱烈的顏色,修煉之餘,充斥在生活中的是斑斕的長裙,精致的釵環,妙趣橫生的畫本。
開心了笑,傷心了哭,覺得不甘就闖,覺得為難便罷。
江承函什麼都沒有。
他隻有一片誰也不能隨意闖入的禁區,無論如何也推卸不了的責任。
他作為人的情緒全部來自於楚明姣。
神靈根本無法再愛上第二個人。
“深潭最近不大對,不知道是什麼地方出了問題,頻頻異動,明明選中的人都下去了。”大祭司將二祭司從回憶中拉出來:“此外,界壁儘數集中在潮瀾河中,需要格外留心。”
他在原地停了停,又想起什麼,蒼老手掌撫了撫二祭司的肩頭,道:“楚明姣那邊,你也注意點。活了這麼久的人了,彆總被一半大孩子氣得臉紅脖子粗的,她突然回來,隻怕和楚南潯有關。”
二祭司長長歎了口氣:“我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