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辰 你不許死(2 / 2)

薛照垂眸,目光變了幾變,然後從前襟掏出那隻鋦壺。

下一瞬,暖熱的茶壺就被塞在了薛桓懷裡。

“唔……是紫砂壺,這樣好的紫砂壺……”薛桓瘦得臉頰都凹下去了,但他眼裡有光,一笑起來還是溫潤儒雅的清雋模樣,他長滿凍瘡的手小心摩挲壺身,“上好的鋦壺手藝,可遇不可求啊,破而再立困中求進,看來你在南方心境平和了許多,還有些因緣際會……照兒,我很喜歡這份生辰禮物。”

薛照彆過頭去:“你昏了頭了,什麼生辰禮物。”

薛桓隻是笑,他看見了孩子鞋底各色的泥土,不知道他趕了多久的路,恰好在自己生辰這天回來了。

“多年前,我和小柳兒南下遊曆,路上遇到有個抱著孩子的男人哭泣,問過才知道是大雨衝毀了土窯,壞了營生的飯碗。偏這時候,老的沒了妻子女兒失了母親,沒錢安埋……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我們施了一點恩惠,那家人給我們奉了好香的茶,送了好妙的一把壺……小柳兒後來總是說起這次南下之旅,她一輩子就出過奉安一次。”薛照捧著壺飲了一口,臉上滿是愜意安適,“就是如此奧妙:不必烹茶,隻是注水就有茶香……好啊,總算不是兩手空空去見小柳兒了,照兒,謝謝你,讓我借花獻佛……咳咳……”

薛桓咳嗽得越發厲害了,伴著出氣長進氣短的沉重喘息,竟是嘔出一口血來。

薛照閃身坐在床邊,眉頭緊皺:“尋常的傷寒不會這樣!”

“唔是啊,今年的風雪來得又早又大,穿暖和一點吧……我在一日,梁王就會忌諱一日,這樣也好,免得你夾在中間為難。”薛桓枯瘦的手去握薛照,“照兒,抱歉了,又要撇下你一個人了。”

“我有什麼為難的!你以為死是那麼輕易的事!”薛照目眥欲裂,雙眼滿是血絲,“你要死關我什麼事?憑什麼對我說抱歉?彆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想死沒那麼容易,我帶了藥王穀的神醫回來——”

薛桓拉住起身要走的薛照:“再陪我一會,彆浪費時間了。”

瘦得皮包骨的手腕像一截風箏線,緊緊扯著飛得很高的風箏。

“我還沒有原諒你,你不許死!”薛照坐回床邊,雙拳緊攥。

薛桓抬手,想去拍他微微起伏的肩,但沒有成功,隻能歎息一聲:“我知道,一個人活在這世上是很苦的,所以要找個伴。照兒啊,你心好又是個俊俏男兒,怎麼會沒人喜歡你呢?總會有的。到時候你可得好好待人家,彆口是心非,把人推遠了。”

薛照抬眼看薛桓,大概是回光返照了,他凹陷的臉頰上有不正常的紅暈。

“你不原諒我,是我的錯,是我沒能照顧好小柳兒,讓你小小年紀就沒了母親,還吃這麼多苦。她走時,你才兩歲,你還記得她嗎?記得的吧?”薛照說一句就歇下來喘息一陣,“娶了小柳兒,有了你,那幾年是我這輩子最好的時光。我從前總懷疑做錯了選擇,或許不該讓你留下,我給了你生命,也讓你受這麼多苦,人生一場恩怨是非其實很難分明……從前種種煙消雲散,如今這樣也好,有人送終還是很好的……謝謝你,讓我們為人父母一場,享受一番真情真愛,圓滿了幾年……孩子啊,謝謝你來到我們身邊……”

薛照沒有說話,隻是控製不住身體的微顫。

薛桓的氣息已經很微弱了,手中還緊緊抱著那隻修補過的紫砂壺。

紫砂紅雲,銀釘如柳,往事一捧,十餘載不過一揮間。

“人生無常,聚散緣定,我沒什麼能留給你的,卻還有一樁事想求你。”薛桓目光哀傷,又帶著無限的不甘和惋惜,“我在這守了小柳兒多年,卻什麼都無法為她做……若你能保自身周全,還有餘力……把她挪出王陵吧……小柳兒她,她不喜歡郡主封號,她也不想在這……夫妻不一定葬在一處,但要是……要是能……算了,太奢望了……隻給她找個好地方就夠了,不必管我……”

薛照坐在薛桓對麵,紅著眼急聲發問:“為什麼!為什麼要把她挪出王陵!是不是你強迫她才生下我?薛家是不是真用巫蠱之術詛咒王上?她到底為什麼和你結為夫妻,為什麼而死?你告訴我,你告訴我真相!”

薛桓眼眸半闔,似是認真回憶思索了一番,然後搖著頭吐字不清道:“真相……過去的是是非非不要再過問了,照兒,向前看……”

“梁王說的是不是真的,是不是你害死了母親?是不是你!我到底該信誰!”

“照兒,信你自己的心,信你願意信的人……不要做彆人的刀,不要落入羅網,要平安,要自由,要過好你自己的一生,你是個好孩子,你值得的……”薛桓伸手去摸薛照的臉,而虛空中仿佛有什麼更加吸引他的東西,他直直地僵著手臂去夠,“小柳兒,我來了,我們一家終於可以團聚了……”

薛桓一頭栽在薛照懷裡,紫砂壺和他心口的溫度一起涼了下去。

對受過太多磨難的人來說,死也是一種解脫。

可是,怎麼能說團聚呢?

不是還少了一個?

又把他撇下了。

都是些自私的人。

真是可惡、該死。

真的死了啊。

好冷啊。

又到了冬天了,手腳都凍僵了。

好安靜啊。

過了良久,薛照顫抖的指尖貼上薛桓冰涼的後背。

薛桓是章台郡主馮獻柳的丈夫,是薛照的父親。

今天是他四十五歲的生辰。

才四十五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