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戎就這樣看著,他沒有流淚,也沒有發狂,他隻問阿抬:“那個人呢?”
阿抬知道陛下是在問,當初向皇後射出致命一箭的內侍衛,他回道:“已處死。”
“你不會連身份都沒查就處死了吧。”宋戎又問。
阿抬:“已用過刑,是個硬骨頭什麼都沒招,但屬下已查到些證據,確實如陛下所想,此人與世家有所牽連。”
宋戎的心智在席薑死的那一刻就被封住了,席薑的死亡對他來說太痛,太苦了,他任自己逃避了一段時間,如今清醒過來,正常的心智也回來了。
他一下就想到射出那一箭的人有私心,並不全然是在救駕。此刻聽阿抬說,果然是世家派進來的。武修涵就是因為失了這人的音信,才查覺不對,想從武氏那裡入手的吧。
宋戎遣開阿抬與詠春,把席薑抱了出來仔細地查看,不滿他上次包紮的地方有血跡,重新又包了一次。她身上好冷,再沒有新的血跡溢出來。宋戎意識到,冰棺隻是保存住了她的容顏,卻存不住她流逝的生命。
巨大的悲傷痛苦漫上心頭,他已痛到麻木,宋戎知道,從此以後他的人生行將就木,在此之前,他活的每一時每一刻都是煎熬。
他給席薑最後整理了衣服,想到她體內的殘箭還沒有拔,他真該死,讓她痛了這麼多天。
宋戎手觸到了那處傷口,發現殘箭已無。他喚阿抬,問他殘箭去了哪裡,阿抬道已收了起來。
宋戎盯著阿抬看了好久,最終他隻是道:“拿來。”
一夜之間,四大世家每一家都接到了一具棺材,都城的夜晚被世家府邸照得燈火通明。
代表著世家貴族的四位大人連夜進到宮中,請皇帝明示他們的罪名,君臣之間,場麵極其難看。
正僵持著,宋戎把手中一直握著的,席薑所中的殘箭一截往地上一扔,正扔到武造禦腳下。
武修涵把殘箭撿起,上麵可見被擦拭過的血痕。他問:“陛下,這是何物?”
宋戎道:“這是什麼?這是武氏殺害皇後的證據,同犯還有鐘氏,錢氏,柳氏。”
四人皆驚,武修涵低頭看箭的眉眼一凜,稍事收斂他問:“陛下何出此言,武貴妃與幾位娘娘怎麼可能殺害皇後?”
宋戎冷笑:“她們合謀乾的惡事還少嗎,朕與皇後的英辰是怎麼沒的,你們會不知?!”
“大公主殿下明明因意外而薨,聖上就此事早有定論,如今聖上此言,臣等惶恐,臣等不知,臣等冤枉。”眾人跪下喊冤。
“你們不用叫屈,公主一事是不能拿你們怎麼辦,但四妃殺害皇後可是朕親眼所見,眾多宮奴亦皆親見,不容抵賴。”宋戎陰惻惻地篤定道。
三位大人趕緊看向武造禦,武修涵雙唇緊抿,看他有什麼用,皇上的意思還看不出來嗎,如他把娘娘們連人帶棺地送到各家的府上一樣,他隻是在通知。
宋戎接著道:“武氏,鐘氏、錢氏、柳氏雖死,但罪責不免,奪其封號貶為庶人,不許祭拜舉奠,也不要臟了宮中的地方,允各自領去埋了。”
四人大驚,這就給四位娘娘定了罪。
武修涵問了出來:“敢問聖上,貴妃娘娘是怎麼沒的?”
宋戎:“皇後孤身抗擊,反殺了她們,仗著人多技不如人還敢下手,終是害人害己,一群蠢貨。”
四位大人皆被皇上所言震得動彈不得、思考不能。皇上繼續厲聲地下達著降罪旨意,所有人都感受到了天子的雷霆之怒,以及此事沒完,且待秋後算賬的意味。
“你們要的交待朕給了,領了罪書都出去吧。”宋戎最後道。
眾人依然身處震驚中,口不能言。隻有武修涵最先鎮定下來,站了起來。宋戎站起走過條案,走到武修涵麵前,二人麵對麵,齊頭平肩,終是武修涵弓了身,低了頭,他揖禮道:“陛下可還有吩咐?”
宋戎朝他伸出手來:“還給朕。”
武修涵微楞,稍許把手中殘箭遞還給了皇上,宋戎接了東西一揮手:“都去吧。”
四人恍惚邁出養怡殿,天已微微亮,朝陽往身上一照,武修涵頭上冒出了汗,冷汗。
候在外宮牆的武家奴仆見了,忙把收好的錦帕遞了上去,奴仆侍候多年,知自家大人有多講究,夏日的扇子,一年四季不同製地的帕子皆要備齊,以便大人隨時取用,大人又一貫愛輕捷,不願在袖中、身上放東西,這些東西自是貼身奴仆替他備著了。
武修涵接過帕子,驟見手心上的一點紅,那是從殘箭上沾染的。她的血嗎,她真的就這麼死了。
曾記得獵場上一抹紅衣,縱馬打頭陣;曾記得,武貴妃指著手腕上被抓握的紅痕,咬牙切齒對他言,兄長也拿她沒辦法嗎,世家就不能團結起來除了她。
那些“紅”好像與眼前的暗紅血跡重合在了一起,令武修涵楞在當場。
他雖沒想過她會死,但一直在對付著她。一個失了兒子的皇後,一個生下大皇子落了病,不能再生育的皇後,憑什麼還坐在皇後之位,憑什麼彆人生的皇子還可以算在她的名下。
既然從皇子早夭皇後無所出這一點上打不倒她,那就逼瘋她吧。哪怕她再堅強,也不可能接連承受滅門之慘,以及兩次喪子之痛。皇上再念舊,也不會容下一個瘋癲的皇後。
家奴察覺到大人的不對勁,試探著輕喚了一聲:“大人,”
很輕的一聲竟似深重磬音,驚醒了武修涵,他手臂麻了一下,淡定地拿錦帕擦掉了那一點血痕,隻是沒像往常那樣把臟掉的帕子扔掉,而是揣進了衣袖中,令奴仆伸手接了個空。
武修涵很快就弄明白,後宮到底發生了什麼。
那個向皇後射出致命一箭的人就是他的內應,他該是得了消息趕去救貴妃的,但他晚了一步,不知四妃已死,他暴露了自己救的卻是皇上,如今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很明顯,皇上在揭開此事時,並沒有周詳計劃、嚴謹圖謀,稍微花些工夫打探一下就知,當日情形根本不是什麼四妃殺皇後,反被皇後所殺的戲碼,是更駭人的皇後發瘋,持劍血洗了後宮,甚至連皇上與太後都沒有放過之意。
弄明白這一切的武修涵喃喃自語:“這樣坐天下也是可以的嗎?那我又為什麼不可以。”說著心生豪誌,他若從小習武鑽研戰法兵書,是否可以不用依附亂世梟雄,身居其下。
宮中,席薑又一次見到了太後,太後知道了皇帝所為,大為震怒。
“你瘋了嗎,哀家以為你清醒了過來後,該知道要怎麼辦。”太後氣得坐都坐不下。
席薑與太後雖算得上仇敵,但她認同太後的說法。大閏開國皇帝與朝臣,與世家的關係,是靠宋戎一點點汲汲經營起來的,現今的局麵,是他不惜滅了她席家,殺了親子才得到的。如今,他卻輕易地毀掉了這一切。
宋戎一言不發,任太後發泄著情緒。待太後說累了,他隻問太後一個問題:“您有沒有午夜夢回,想起英辰那孩子。英辰膽小純厚,她對您一直很孝順。”
太後表情呆住,稍許,她道:“孫子孫女又如何,哀家的眼裡隻有兒子。”
宋戎忽然笑了:“那朕不如您,朕是連親子都可以舍棄的畜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