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站起來,跟隨太子入席,卻不知為何,那種坦然自若的微笑、那雙骨節分明的手,如光影變幻般在腦海中重疊,在這華麗宮殿中如夢一般,呼吸之間,越發緊張,癡癡的失神起來。
一時間太入神,便連腦袋上又被丟了個果子都未曾發現。
鐘離啟百無聊賴的盯著謝二,撇了撇嘴,剛要再扔,便對上了鐘離遙意味深長的目光,那神情雖含笑,卻似警告,冷津津的。
鐘離啟慌忙收手,靜靜坐直了身體,不敢再有他想。
略待一晌,候等許久的樂舞儀仗便宣進了殿,笙歌琵琶、琳琅五色密密奏響起來,殿中長袖蹁躚,柔姿百態,正是風情濃鬱。
大家都盯著演奏,笑吟吟的沉浸其中,唯有謝二隻低著頭,間或轉過臉去看鐘離遙,緊盯一會兒便再度低下頭去。
來往數回後,他聽的頭頂一陣輕笑,“怎的也不專心看?”
謝二抬頭,“剛才……”
“無礙。”鐘離遙夾了一塊玉脂糕放在他麵前,糕點色澤細膩、有金色花樣,“此為桂花製成,存放頗耗物力,且嘗嘗味道如何?”
謝二小心翼翼的嘗了一口,繼而眼睛亮起來,他點了點頭,小聲說,“謝謝哥哥,好吃。”
鐘離遙失笑,把碟子往他麵前推了一下,“既如此,便多吃一些。”
謝二用筷子夾起一塊,遞到他嘴邊,“哥哥也吃一塊。”
眾人目瞪口呆的把眼神投射過來,一時不知該作何言語。正猶豫間,隻聽那謝二頗為誠懇的輕聲道,“與民同樂。”
鐘離遙隻好淺淺咬了一口,道,“自然。”
謝二把他咬剩下的儘數吞入口中,忽然露出一個淺淺的、滿足的微笑。
鐘離啟反倒還吃了一驚,“那可是皇兄咬過的。”
謝二眉毛微微皺起來,轉過臉來看了看鐘離啟,又看了看鐘離遙。
隻聽堂下有人歎息,“殿下乃東宮之尊,怎可與此等鄉野孩童混成一片。況乎此子如此不講規矩禮法,豈非會帶壞諸位皇子。正所謂芝蘭之室,怎容得下鮑魚之流?”
趙固聽著鬨哄哄的“禮儀規矩”字眼,腦袋都大了,便說道,“哎喲各位大人,今日是太子殿下誕辰,怎就不放鬆些?況且不過是禮法規矩,何不令其入太學,加以規訓教導?”
皇上心下自覺驅趕此子事小,傷了太子善心事大,更何況宮內倒少見如此天然孩童,也甚是新鮮。因此,他盯著謝二頗思忖了一陣,才道,“我看此子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入太學倒也合適,正巧給啟兒作個伴,縱有失禮之處,太傅好好管教便是。”
“太學中自有禮法約束,倘若能用心修習,必定有所改過。”太傅點點頭,欣賞的看著太子,又道,“既有殿下以身作則,焉能無所成就?依臣看,倒也無妨。”
“太學廣納各級官員子弟,旨在培養我終黎棟梁之材,此子既無身世,又無萌蔭世襲,怎可輕易令其入學?況其資質幾何,我等亦無所知。若行差踏錯,惹出是非,又怎安定君臣之心呢?”
鐘離遙私下遞了一張帕子給謝二,方才抬頭看向眾人,道,“遙曾聞先祖為廣開賢才,特設有‘青雲令’懸掛於太學門前,天下人不論出身、不計貧富,若有資質出眾者,皆可取令參與太學準試,通過者即可入學;如今可曾作廢?”
“這……”徐智淵提示道,“殿下可知,這‘青雲令’自設立以來,二百年間,僅有三十九人通過,年齡最小者,也已過幼學。”
鐘離啟好奇的問道,“此人是誰?竟如此出眾?十歲便得青雲令?”
太傅歎道,“此子名為懷令之,乃生異瞳,擅奇學,年少既材。”
大家再看謝二,卻不由得搖了搖頭。皇上也不免失笑,對太子此舉之自信不以為意,“遙兒既有如此信心,朕倒也想看看,此子有何過人之處。明年開春之時,此子可攜‘青雲令’,參與太學準試,吾兒意當如何?”
“謝父皇恩準。”
謝二也沉默著隨他行了一個禮。
自寒冷偏僻之所而來的黃口小兒,未曾想有此大運。人間歌舞場裡,過儘千帆,山影萬重,正懵懂間,便見天光乍現,迷詭深深。此日天高雲低,風雪漫漫,一道青雲令下,半生命運浮沉;一種前所未有的、宿命般的沉重畫卷,正徐徐展開來。
那日,德喜牽他回宮,他第一次聽見有人叫自己“公子”。
謝二此時還不明白,他的人生,從這裡——才算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