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聲在側 今上下三族,尚有一人。(1 / 2)

臥霜飲春枝 千杯灼 5260 字 7個月前

德安引路,正打養心殿過。鐘離伯因舍衛舉止不拘,竟也不悅的皺了皺眉,自問德安,“如此這般,成何體統?”

德安低聲道,“因是殿下功課繁瑣,故而未能肅正,更因一時也不知有何人來頂替”。

皇帝隻看了幾人一眼,倒也未曾再多言,便過去了。

一日接連行了兩次禮的舍衛,並不知自己惹了上怒,隻不免互相打趣調侃道,今日是何等日子,貴人往複,莫非出頭之日不遠矣。

鐘離伯才過養心殿,複行數十步,便已聞得敬心殿內有鳴琴幽幽。正是號鐘如奏,吟唱如瀉,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鐘離伯腳步頓在原地,沉默聽著。

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拊我畜我,長我育我,

顧我複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南山烈烈,飄風發發。民莫不穀,我獨何害。

南山律律,飄風弗弗。民莫不穀,我獨不卒……”

耳邊聽著清脆的嗓音略帶一絲沙啞,悲聲如泣血,鳴琴若裂帛,不由得令人心生悲慟,眼眶酸澀。

曲出《蓼莪》,講自父母辛苦撫育子女,浩蕩恩情無以為報,然則天降此難,終是子欲養,而親不待,眾皆有戚戚之色。天下經賦三千,這字字句句,無一字是孝悌思念,卻又無一字不是。

德安候在一旁,隻垂首落淚。

鐘離伯心中感傷無限,一時竟踱步轉了兩圈。回想過去,自己亦是幼年喪母,如今悲聲在側,安能無動無衷?

直到吟唱漸止,鐘離伯方才推門入內,父子二人一時相顧無言,唯有清淚兩行。

鐘離伯看著端坐殿中、散發垂淚的長子。

撫琴如鬆下清風,高而徐引;散發如玉山傾頹,風姿特秀;含淚如春草生露,玉珠流輝。如此姿態——人間哪得風和雨,分明日月造神秀。

再論其天資聰慧,才華雅量,實在令人憐愛異常。

鐘離遙起身見禮,兀自告罪。

鐘離伯慈愛的看著他,發覺他又長高了幾寸。少年更如雨後筍,正是抽條長節的好時光,於是不免歎了口氣,道,“遙兒作此悲聲,朕好不感傷,何故有此感而發?”

“入夜驚覺風雨,夢醒更無歸處。此身漂泊南北,如不係之舟。唯願天地之間、廣闊之處,殘存一絲不滅之魂靈,以慰生人思念之苦。”鐘離遙道,“這是兒子讀到謝禎所寫的一篇誄文中言,稚嫩乃有真情,一時有感,故作悲聲。”

他沉默了一下,輕撫號鐘弦絲,繼續說道,“想趙氏忠勇,守土戍疆,禦馬揚鞭,寸土不讓。然,英豪折戟於疆場,紅妝香消於內牆,今上下三族,竟不見一人。亡母舍兒去,花落春泥中,遙兒……又怎能不作悲聲。”

鐘離伯當然知曉。

皇後一族,既顯家國之威,又無外戚之患。以身家性命換他一隅太平,其忠義之氣魄,何隻他少年心殤?

感念皇後與自己一路相伴,伉儷情深,再看稚子垂淚,作此悲聲,更不由得傷心愧疚,隻好上前去,輕輕拍了拍兒子的手背。

半晌,鐘離伯望著一行行牌位,沉聲歎息道,“吾的兒,為父知你心中悲苦。”他轉過身來,低頭看他,“但你卻錯了。”

鐘離遙啞聲問道,“父親,何處錯了?”

“今上下三族,尚有一人。”鐘離伯道,“趙氏血脈,吾兒身上亦有。為父答應你,今後這皇家尊榮、趙氏褒獎,當歸吾兒一人所有。”他望著那塊新牌,字句頓挫、出聲緩慢有力,“天下始有新君;決不改換名姓。”

鐘離遙似怔怔不語。

半晌,鐘離伯負手而立,乾脆道,“啟兒頑劣,今日於學堂之上竟出手傷人、使弄皇子權柄,吾兒教訓的對。再者貴妃驕縱,不堪教養之才,若非吾兒心悅,朕是不會讓她做你母親的。”

見他仍不語,鐘離伯以為他心中尚有委屈,便頓了頓,繼續說道,“知吾兒心有孝悌,但遙兒有東宮之尊,不可如今日這般忍氣吞聲,可明白?”

鐘離遙方才垂首行禮,神態謙和,“兒子明白。”

鐘離伯憐愛的看了他一眼,滿意微笑。二人剛要再開口,殿外有侍從來報。

細聽下來,皇帝方知今日鬨事,以鐘離啟為首,竟有一二十人。不由怒火中燒,抿唇哼了一聲,“這鐘離啟,好大的膽子。學業不成,倒是給朕惹出這麼大的亂子,若不是遙兒製止,更不知鬨出什麼是非。”

鐘離遙道,“這一二十人,乃是高門士族子弟,遙兒不敢擅作主張,故交由太傅大人處理。”

“吾兒行事謹慎,此事正該如此。”鐘離伯擰眉思量一會道,“他們如今在何處?”

“正在勤政殿外,攜子跪候。”

鐘離伯點點頭,忽突兀的來了一句,“遙兒如今也大了,朕觀舍衛幾人,正不甚如意,今趁此時機,可為你選拔一批。”

鐘離遙垂首謝恩。待鐘離伯踏出門去,他自微微一笑,抬了抬手,“德安。”

德安笑著近身去,帕子輕輕擦拭著他濕潤的眼底,“奴才在。”

“舍衛肅正,你乃頭功。”鐘離遙含淚輕笑,扶住他的手臂,“走罷,本宮想去看看禎兒。”他頓了一下,又道,“其他人,不必跟了。”

德安扶持主子一路往千禧宮去,路上,德安低聲道,“主子爺,奴才有一事不明,想請您點撥。”

“哦?何事?”

“您怎知,聖上一定會肅正舍衛?”

“德安,你幾時變得如此愚鈍?”鐘離遙笑笑,卻也不去看他,“父皇並非為本宮肅正舍衛。不過是高門士族攜子告罪,父皇不得不罰,又不得不賞。

“今日之事雖小,但已推波助瀾,成了人人觀望的笑話。若是不罰,何以懲戒揚威?若是不賞,盤根錯節的高門勢力,雖口中認,然心中怨。”

“故而,聖上先罰後賞,今日依事教訓一番,再自其家族中選一子弟任舍衛職務,以示親近。明罰暗賞,不得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