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見他認錯,舉止又無可指摘,眾臣哪敢有他言?殿裡人聲寂靜,正等待皇帝開口時,座下卻有少年起了身。
不是彆人,正是鐘離啟,“兒臣倒是見了一枚白玉指環,素雅細膩,想來應該是皇兄遺失的那枚。”
“哦?”鐘離遙麵上微笑不辯,目光終於看向鐘離啟。
鐘離啟冷道,“啟兒那日見謝禎收了指環,藏與懷中。皇兄既是無心所失,想必定是謝禎不問自取了?天可見賊人在家中,實在難防!”
“這!”眾臣倒嗬一聲。
雖說指環並非價值連城之物,但乃聖上所賜,意義非凡;因為錯過了百花宴,未曾送出手去,耽擱了殿下的終身大事,這倒成了非常之罪。更況乎,因主子們用物珍貴,因此宮中最忌偷盜之事,若被發現,不分大小貴賤,一律杖斃。
“謝禎,你是認也不認?”鐘離啟笑著問道。
此時,正謂之進退兩難,若東宮坦誠自己所贈,便為欺君。若謝禎認罰自己私取,便是偷盜。
鐘離遙緊了袖,卻微笑如故,“未曾想,一枚小小的指環,竟也牽係啟兒如此掛懷。”
“正是如此,”鐘離啟毫不畏懼對上他的視線,“啟兒對皇兄的關心掛念,天地可鑒。弟於東風亭見謝禎取了指環,”他說的隱晦委婉,話中包藏嘲諷之意,“而以皇兄之心,定不敢欺君半分,想來是皇兄‘無心’,那謝禎卻有意。”
謝禎手指撐住桌案,聽了這話,幾欲起身告罪,卻被鐘離遙輕輕按住肩膀,“禎兒確有一枚白玉指環,卻非陛下賞賜之物。而是先前本有的一塊玉佩跌碎,本宮又從他處尋來的物什,算作彌補。”
見鐘離啟一愣,東宮雲淡風輕,“說來這跌碎的玉佩,還與啟兒有些淵源。怎知本宮一心向那明月,卻不見瑤光照還,實在令人扼腕。”
這話說得自有深意,聽著這群人耳中,頗顯委屈:怎的你犯了錯,為兄替你彌補,未料想你不領情,反倒殿前告吾一樁彆罪?
這一出“吾本將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溝渠”的折子呈在殿堂,皇帝聽懂了,眾臣也聽懂了,就連張貴妃也隱隱皺起眉來,幾番欲言又止。
鐘離啟因有鐵證,並不以為意,“啟兒自然是信得過皇兄,但怕家賊難防,不如讓謝禎拿出來,大家辨認一下如何?”
鐘離遙笑了笑,“禎兒,拿出來,給諸位瞧上一瞧,本宮送你的物什。就當是這棠棣之華,也令父皇做個見證。”
皇帝道,“李全喜,這指環可是你挑了送去的,今天辨不出來,朕要你這狗奴老命。”
這白玉指環並無特彆之處,縱是一模一樣,他又焉敢多嘴。一頭是高高擰眉的當今聖上,一頭是含笑翩翩的東宮殿下,再一頭是後宮風頭正盛的貴妃心肝肉。他來回環顧了三番,嗓子眼兒裡隻發乾。
太子自有靜氣,笑容如許,“公公細看,確實有幾分相似呢。”
聞得此言,李公公眼珠子滾了兩圈,似乎是仔細上下辨認起來,然而心中卻因此有了主意,片刻後,舉著指環笑眯眯的跪在皇帝跟前兒,“哎喲聖上英明,這太子殿下給足了老奴麵子呢。”
“此話何解?”
“太子殿下選的這枚指環,可比奴才送去的還要好上幾分。殿下卻說與奴才選的有幾分相似,正是殿下給老奴麵子呢。可見呀,聖上今日‘有閼之美才、季劄之德’的讚譽一分不錯呢。”
李全喜又恭恭敬敬的磕了個頭,仍是笑眯眯的模樣兒,“也難怪,啟殿下一時辨認不出也正常,若不是老奴自己選了半天,也恐怕認不出來呢。想必是關心則亂,手足之間親密無間,才反倒生了喜人的煩惱。”
這話說的挑不出理兒,皇帝這才滿意,點點頭,“罷了,宮中物什密匝,一時分辨不出也正常。”
鐘離啟怒道,“本殿明明看見皇兄……”
鐘離遙示意李全喜將指環遞還謝禎,淡淡出聲,“不妨事,本宮今日再將這指環贈與禎兒,你可看的清楚?”
鐘離啟不甘的問,“指環本是情定之物,皇兄如此隨意贈送,可有深意?”
座下四驚,張貴妃忙輕輕嗬斥一聲,“啟兒住口。”
鐘離遙不語,含笑看了張貴妃一眼。
片刻,張貴妃開口了,“東宮殿下尊貴非常,既生兄友弟恭之心,凡百物什,贈之無礙,啟兒今日莽撞非常,是妾身教子無方,請陛下賜罪,妾願受罰。”
皇帝不悅的看了一眼鐘離啟,盯著這張與自己有幾分相似的臉上,先是露出一些不明所以的、複雜的情緒,卻隨即又垂下首去,終究是克製住了。
倒是鐘離遙先開了口,“貴妃之言,不免令兒臣憶起往事。天下為人母者,皆有憐子之心,兒臣不願傷此舐犢情深。父皇便免了這責罰吧。”
皇帝為這失了母親憐惜的嫡長子心疼幾分,又為這張貴妃所言驚詫幾分,於是便擺了擺手,“罷了,罷了。盛會瓊瑤,吾兒詩文又得了頭籌,正是歡喜日子,朕不想掃了興致。”
座下不免又是一番感慨,東宮殿下仁慈、親孝之名,又傳播了幾分。
這日因著頭籌的緣故,東宮殿下又得了一串奇楠沉香的念珠,四方恭維、讚不絕口。彼時,張貴妃心中便已徹底明了。
所謂中宮之位,不過是在聖子談笑之中、股掌之間。謂之識時務者為俊傑,自此後的言談舉止,貴妃更有了幾分慈母的風範模樣兒,不曾添一分錯漏失禮,仔細說來,便可算作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