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幾天前光著腳在雪地上踩了許久,顧銘夕腳上長凍瘡了,這令他很苦惱。
一年四季,他最討厭的就是冬天,因為冬天衣服穿得厚,他用腳做事就很不方便,穿脫衣服也無法自行完成。另一個原因是,氣溫低了,雙腳露在外麵,真的好冷啊。
儘管李涵給顧銘夕製作了露腳趾的襪子,但他並不常穿,更多時候,他就是光著兩隻腳做事,洗臉刷牙、吃飯寫字……五年半了,經過了截肢初期長達兩年的痛苦練習,如今的他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方式。
腳趾上的凍瘡又紅又癢,顧銘夕也不敢亂搓,年紀再小一點的時候他也長過凍瘡,那時候他不懂事,兩隻腳互相搓啊搓,癢是止住了,可皮也擦破了,甚至還流了血,過了好久傷口才愈合。
勞動課上,顧銘夕右腳夾著剪刀,忍著腳趾的癢、弓著身子小心翼翼地剪著一張硬卡紙。老師提前就布置了這堂課的任務,因為快要到元旦,所以讓每個同學為同桌做一張新年賀卡。
毫無疑問,手工勞動是顧銘夕最討厭的一門課,他很難使用剪刀,也難以用腳操作其他的一些工具,尤其是碰到多人合作項目,就算他想要參與,有些同學也會表現得不太歡迎。
對於這樣的事,顧銘夕從不勉強,更不會去和彆人吵架。11歲的他已經懂得了一個道理,這世上,有些人永遠都無法接受他,他們會覺得他很臟,很怪異,甚至很可怕,對於這樣的狀況,他並沒有辦法改變。
龐倩一直在偷偷地看顧銘夕,總覺得他有點不對勁。他的桌子低,她不得不湊過身子去看他腳上的卡紙,發現紙張邊緣剪得像狗啃一樣難看,而且進度奇慢。
“顧銘夕,要不要我幫你剪?”她小聲地問,又加了一句,“你剪得太醜了,我才不要這麼醜的賀卡。”
聽到她前半句話時,顧銘夕心裡還挺開心的,聽到後麵那句話,他不樂意了:“不要拉倒。”
“哼。”龐倩說,“那我做的賀卡也不給你。”
“隨你。”顧銘夕一直低著頭,“我不稀罕。”
她反唇相譏:“我也不稀罕!”
兩個人都倔強地彆開了頭。十分鐘後,龐倩還是沒忍住,去拉了拉顧銘夕的袖子:“顧銘夕,你幫我在賀卡上畫畫吧,我畫得不好看。”
顧銘夕抬起頭來看她,嘴角有隱隱的笑意,卻還是繃著臉說:“反正不是給我的,我管你好看難看。”
龐倩想了一下,好像是這麼回事,但她是個實誠的小姑娘,馬上就說:“那要麼……還是給你吧,你畫得好看,幫我畫一下嘛。”
顧銘夕終於笑了起來,說:“如果是給我的,更應該由你來畫了,難道我還會稀罕自己畫的畫嗎?”
龐倩撓撓自己的腦袋,不解地問:“你不怕我畫得很醜嗎?”
顧銘夕搖搖頭,笑著說:“不怕。”
好不容易熬到下課,顧銘夕和龐倩鄭重地交換了賀卡,這時,簡哲走到他身邊,問:“顧銘夕,去廁所嗎?”
顧銘夕點點頭,穿上鞋子站了起來,說:“去的。”
在學校裡,因為他身體的特殊性,的確有許多孩子不大敢和他來往,但是,他還是有幾個好朋友的。
簡哲和劉翰林就是顧銘夕的好朋友,他倆都不是金材大院的孩子,一年級入學時,因為顧銘夕沒有雙臂,生活上有許多事不能自理,比如首當其衝的大小便問題,黎老師特地在開家長會時問了幾個小男生的家長,願不願意讓他們的孩子平時幫幫顧銘夕的忙。
有些家長直說不願意,嫌臟,嫌麻煩,還擔心會影響自己孩子的學習,但簡哲和劉翰林的家長都同意了。兩個年輕的爸爸叮囑著自己的兒子,要多關心和幫助顧銘夕,他和大家,並沒有什麼不一樣。
從那以後,簡哲和劉翰林就承擔起了幫助顧銘夕上廁所的責任。他倆分工合作,一人一周輪流,顧銘夕沒法子自己穿脫褲子,都要靠兩個男孩幫忙,時間久了,三個人自然而然地變成了好朋友。
當然,顧銘夕是不在學校裡大便的,即使有時熬不住,他也會選擇去找男老師幫忙。
讓同班同學幫著擦屁股……他還是欠點兒勇氣。
總體來說,顧銘夕是個挺隨和的小男孩,他對很多事並不在意,但這不代表,他的心真的大到無邊無際。
當這樣的生活剛開始的時候,他也很害怕,很彷徨,畢竟一個人失去了兩隻手,意味著他以後的世界,將變得和彆人完全不一樣。
李涵也曾經騙過他。那時,顧銘夕剛從手術後清醒過來,發現自己兩個肩膀上裹滿了紗布,而自己的兩隻手臂卻不見了。他肩膀很疼,心裡又驚慌,忍不住就哭著問李涵,他的手到哪裡去了。
李涵就撒了天底下的媽媽都會撒的謊:“你的手壞啦,醫生叔叔拿去修理了,等修好了就會給你拿回來的。”
病床上的顧銘夕很疑惑,有氣無力地問:“能修得和原來一樣嗎?”
“當然能。”
“那修好了,能裝的上去嗎?”
“能的。”李涵憐愛地摸摸他的腦袋,忍著眼淚點頭回答。
顧銘夕還不放心,問:“要是裝不上去了,怎麼辦?”
李涵說:“不會裝不上去的,醫生叔叔很厲害的,隻要銘夕乖乖聽話,按時吃藥,小手很快就會回來了。”
顧銘夕就笑了,點頭說:“嗯,我會乖乖聽話的。”
他相信了媽媽的話,從那以後開始了每天的盼望,每天每天,躺在病床上不厭其煩地問:
“媽媽,我的手怎麼還沒修好啊?”
“媽媽,他們會不會忘記修我的手了。”
“媽媽,你去幫我問問醫生叔叔好不好,問問他,我的手什麼時候能還給我。”
“媽媽,他們是不是把我的手修壞了?稍微壞一點點沒關係的,讓他們先來給我裝上好不好?我想我的手了!”
連著醫生護士進來幫他換藥、檢查,他都會忍著疼,笑嘻嘻地問:“醫生姐姐,你們快把我的手修好啊,我還要上學呢。”
直到有一天,他輕輕地問李涵:“媽媽,今天幾號啦。”
“怎麼了?”李涵知道6歲的顧銘夕其實對日期和時間都沒什麼概念,不明白他為什麼這麼問,顧銘夕小聲說:“9月1號,我就能上學了,媽媽,9月1號到了嗎?”
這時候已經是9月中旬了,但李涵還是騙他:“沒有到呢,銘夕。”
再後來,顧銘夕約摸是有點兒明白了,他變得越來越沉默,不像一開始那樣充滿期待。他問李涵:“媽媽,我的手是不是再也修不好了?”
他這樣子問,李涵自然是憋不住了,眼淚流了下來,她儘量說得平靜:“銘夕,醫生剛才告訴媽媽,你的手壞得太厲害了,修不好了。”
“他們怎麼能說話不算數呢。”顧銘夕眼淚汪汪,傻傻地問,“那我以後怎麼辦?我就沒有手了嗎?”
李涵點點頭,還不忘安慰他:“不,醫生說啦,以後可以給你裝機器手,和、和你原來的手是一樣的。”
“機器手?”顧銘夕驚喜地瞪大了眼睛,“是像變形金剛那樣的機器手嗎?”
那時候,變形金剛的動畫片正風靡全國,沒有哪個小男孩是不喜歡的。李涵的這番話又燃起了顧銘夕心中的期望,幼小的他覺得自己能裝上兩隻像變形金剛那樣的機器手,也是一件很不錯的事。
甚至於,當金愛華帶著龐倩來醫院探望顧銘夕時,顧銘夕都驕傲地和她說,將來,他會裝上兩隻萬能的機器手臂,能發子彈,還會變形。
小小的龐倩一臉羨慕地看著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去摸摸他貼著紗布的圓圓肩膀,問:“是裝在這兒嗎?”
“嗯!”
“裝上去會疼嗎?”
“唔……大概會有點兒疼。”顧銘夕認真地想了想,說,“但是我不怕!”
龐倩說:“那,那到時,你的機器手,能不能借我玩一下?”
“行,不過你得記得還我。”顧銘夕高興地說著,接著又有些氣餒了,“那些醫生叔叔都說話不算數的,本來還說能修好我的手,結果又修不好了。其實……我也不是非得要裝機器手,我還是更喜歡我原來的手。”
……
龐倩和顧銘夕一起放學回家時,顧銘夕對她說,寒假時,他要去一趟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