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將影》by榶酥
南聿,明辰三十九年深冬,臘月二十。
惡劣的雨雪天,一行官兵押送著一輛囚車疾行,蓑衣鬥篷被澆了個透,凍的人心煩意亂,有人忍不住抱怨:“刑部複核的結果出的真是時候,早不定晚不定,偏選這麼個鬼天氣。”
囚車另一側的方臉官兵抬手抹了把飛濺在臉上的雨雪,苦笑了聲,接過話:“關於這位三司拉扯好些日子了,到底還是留了一命,卻不想今兒這又是雨又是雪的,隻能怪哥幾個運氣差,輪到了這趟差事。”
瘦高個官兵順著這話側目瞥了眼囚車,眼中閃過一抹複雜,若有若無的惋惜輕歎被淹沒在惡劣的天氣中:“再快些吧,早些交了差,心才能落下。“
同伴誤解了他的意思,不以為意的嗤道:“三十精銳押送,誰不怕死敢劫囚?”
瘦高個官兵沉默幾息後,似彆有深意般的提醒:“他是秦北珩。”
秦北珩,定國公府世子,十七歲點探花,十八歲入禦史台,一身傲骨清如明月,短短一年便在朝堂上掀起一股不容忽視的颶風,懲治的大大小小的貪官汙吏足有數十;十九歲自請出兵北寮,一人一劍宛若戰場殺神,以奇詭兵法以少勝多保下邊城要塞,名震各國。
南鄴百年一遇的少年奇才即便落到如今地步,也確實不容掉以輕心,隻是可惜了,他這一生本該榮華加身,青史留名,卻不想竟鬼迷心竅犯下謀逆大罪。
定國公已經伏法,定國公府抄家剝奪爵位,少年奇才一夕之間成了階下囚。
方臉官兵想到這裡便欲反駁幾句,可無意間瞥了眼囚車裡的人後,又不自覺的將話咽了回去。
囚車無遮擋,裡頭的人任雨雪淩虐,糟亂的發絲上沾著穀草屑,雨水順著頭發往下流,劃過臉上泛黑的血痂帶起血痕沒入臟汙的衣襟,雨雪淋濕他身上本就不厚的囚衣,穿透琵琶骨的鐵鏈剛取下不久,兩肩的血混著雨水蔓延而下,蜷縮著的雙腳腳踝上套著厚重的鐵鏈,皮肉被磨的結了厚厚一層血痂,被枷鎖桎梏著的雙手手腕還在滴著血,經雨水衝刷,蜿蜒流向囚車。
狼狽不堪,慘不忍睹,任誰瞧了都不敢相信這竟是雲京城曾經最耀眼的少年世子,雲京第一公子秦北珩。
大約是凍的腦袋發了昏,方臉官兵竟也對囚犯生出了幾分惻隱之心,緊了緊眉頭後,道:“是該快些。”
早些到了罪奴司,也就不必再受這雨雪的折磨。
當朝設立罪奴司,暫時押管勳貴官宦世家獲罪後活下來的子弟,進了罪奴司隻能等著貴人挑買去做奴仆,想要翻身幾乎是不可能的,終其一生隻能為奴,而若期限至還無人問津者就會被黥麵流放往各地。
既入罪奴司外頭的人多不想與之沾上關係,肯冒著風險花錢來買者無非是救人或複仇。
秦北珩因剛立下赫赫戰功,怕寒民心遂免其死罪判入罪奴司。
約摸半盞茶的功夫,囚車便駛進歲華街,罪奴司設在歲華街儘頭。
遠遠瞧見罪奴司外一眼望不到頭的馬車,有官兵忍不住震歎:“不愧是秦北珩,這陣仗前所未有吧。”
短暫的錯愕後,另一官兵不屑嗤道:“那又如何,往昔再風光,如今不也成了任人輕賤的階下囚。”
“真是腦袋被漿糊了,放著大好的榮華不享,偏做那亂臣賊子。”
“也不知道那些對他傾心不已的貴女們瞧見他這幅樣子,還喜不喜歡。”
秦北珩被奉為雲京第一公子,自是受無數貴女所傾慕,月前凱旋歸朝時更是風頭無兩,那時姑娘家的繡帕都差點將他淹沒了。
瘦高個官兵聽著同伴的諷刺,壓了壓心中的煩躁朝前方掃了眼,看清最前頭那輛馬車後,麵色微變:“噤聲。”
雨雪太大,隔著遠瞧不清,隨著距離的拉近後頭的人才瞧清了馬車上頭的圖徽,還想調侃諷刺幾句的官兵頓時臉色一變,不再言語。
最前方的馬車赫然是順親王府,緊挨著的是鳳儀郡主府,接著是鎮國公府,文國公府等,一介階下囚竟惹得這些大人物齊聚於此,簡直是前所未有!
真不愧是秦北珩。
尋常再是身份了不得,可隻要進了這罪奴司就等於沒入塵埃,不會再有多少人放在心上,即便要買人,也多是差家仆過來,不會親至。
罪奴司的人早已望眼欲穿,還不等官兵將人帶過來就已經撐著傘迎了出來,語氣急切的吩咐手下人:“可算是到了,趕緊將人帶進去。”
瘦高個官兵看了眼奄奄一息被毫不留情拖進罪奴司的人,默默地簽了文書便折身而去。
世道艱難,自保尚不易,不可能再多管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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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奴司拍賣場共有三樓。
一樓大堂,設桌椅數十,二樓繞圍欄擺放紅木桌椅,三樓便是包房。
顯而易見這是劃分出了階級。
不過罪奴司並不是個什麼好地方,尋常也沒什麼貴人來,便是有哪家想來此買奴仆也多是遣家仆心腹過來,所以大多時候三樓都是空置的。
而今日不同,今日三樓有四間包房亮了燈,且一樓二樓也已滿座。
這種情況一年難得見上幾回,司主如臨大敵,對底下人耳提命麵,絕不可出任何差錯。
司主焦急等待的同時,眼神不可控在三樓幾個包房徘徊,心中默默祈禱著,天老爺欸,今日可千萬彆出亂子才好!
但一想到那裡頭的貴人,他就覺得他今日似乎求天也沒用。
“司主,人到了。”
這時接人的管事回來,朝司主稟報完又神色凝重的小聲道:“瞧著不行了。”
司主一聽隻覺後背發寒,急聲吩咐:“立刻開始!”
今兒來的都是祖宗,人千萬不能死他手裡!
司主快速整理好心緒上台,先是畢恭畢敬的朝三樓幾個方位施完禮,才揚聲道:“諸位,今日的罪奴已經到了。”
司主話落,原本的議論聲立刻就停止了,紛紛抬眸看向高台之上。
秦北珩是被架著胳膊拖上去的,濕噠噠的囚衣早已染紅緊貼在身上,頭發雜亂毛糙帶著凝固的血跡,淒慘狼狽至極;被拖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串血印,人垂著頭雙眼緊閉,瞧著好像沒什麼進氣了。
雖然眾人都早有猜測,但當親眼目睹其慘狀時整個堂內還是隱隱響起了抽氣聲,高台之上的人從雲端墜落,比塵土都不如了。
唏噓震撼,心痛惋惜,為之稱快,皆有。
三樓西方位的包房內氣壓驟低。
約莫十八九歲麵如冠玉的公子眼如充血,雙拳捏的咯吱作響,唇齒打著顫,隱忍而痛苦的低呼:“阿珩。”
他身後的侍從亦是眼睛微紅,麵露不忍。
幾日前秦公子還和公子把酒言歡,肆意自在,短短幾日,秦公子就已成了這幅模樣,怎不叫人心痛。
“世子不可!”
侍從還未從被悲傷中緩過神來,便見公子砰地起身拎起一側的刀,他嚇得臉色一變忙上前阻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