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香。
好濃的牡丹花香。
金絲香雲帳中昏睡的少女眉頭緊蹙,冷汗淋漓,困在夢境中遲遲不能醒來。這地方靜得落針可聞,花香似錦緞般從被夕陽燒紅的窗棱滑進來,將她捂得幾欲窒息。
明明是五月的天氣,不冷不熱,可她卻覺得渾身仿佛被浸泡在萬萬年不融的冰湖之中。刺骨的嚴寒順著破碎經脈蜿蜒向上,將少女的心臟冷得生疼。
真的好疼。
這是景應願心中浮現的第一個念頭。
她感到五感鈍滯。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目不能窺。記憶深處熟悉的牡丹花香襲向她,將她從滿是血腥氣的冰湖中解救了出來。花香將血腥味衝刷了個乾淨。
恍惚之間,往事前塵如煙。
也對,怎可能會發生這種事呢。這裡是天下最富庶的城池,是千百年來皇權所踞的天子宮殿,終年有親兵寸步不離地守衛。更何況她是天之驕女,是即將封號掌管帝位的帝姬,夢中之事如此荒唐,怎會跟她景應願有半分關聯?
她想開口喚宮女過來,可口中卻發不出絲毫聲音。
景應願甚至無法感知到自己舌頭的存在。
她終於有些後知後覺地發覺,原來方才那些血腥氣是從自己身上傳來的。
寒氣四溢,景應願仿佛被誰狠狠推了一把,又重新墜回了那個埋葬她數百年的折戟寒泊——
“從今往後,你口不能言,耳不能聽,目不能窺,切莫怪本尊心狠,隻是你這孽障不死,吾兒仙途將斷!”
“我姓司,你喚我司師姐便可。在此處無需拘束。”
“景師妹,他們都說你與常人迥異,你身懷的是——”
“帝姬殿下,求您救救我們!殿下,我們求您……”
“景應願,本尊問你,你可甘願?”
景應願,再一世,你可甘願?
*
景應願猛然驚醒。
院外牡丹團團似錦,開得正好。她揪著錦被愣了半晌,緩緩從床榻間起身。
撩開香帳,恰好能瞧見不遠處的窗棱。已是傍晚時分,今日的雲霞分外燦爛,竟是罕見的赤色,仿若火光舐天。
她和衣起身,想喊平日裡侍奉的宮女進殿來梳頭。
然而本該熟稔的名字卻在喉間哽住了。景應願在心中默默思索了一番,卻還是記不起她們的名字。這一覺看來睡得太久,她歎了口氣,強壓下心中異樣的感覺,對鏡默默為自己挽了個簡單的髻子。
她斂眉挑選一番,在妝匣中撚了支母後親贈的牡丹花簪插在鬢間。
霞光晚照,金闕王朝最尊貴的帝姬往殿外走去。四周靜得可怕,本該守在殿外的宮人們不知都去往何處,這場景有些熟悉,仿佛她在何處親曆過——
還未等她想明白這奇異的感覺究竟從何而來,便聽見脆生生的一聲“皇姐”。
這聲音猶如擲石入湖,在她心頭激起一番漣漪,帶起細細碎碎的痛楚。她攥緊拳,不可置信地回首喚道:“櫻容?”
指甲深深嵌進肉裡,景應願睜大眼睛看著倚在門邊的少女,一時間竟感覺不到手上傳來的鑽心疼痛。她跌跌撞撞往前迎了幾步,卻見已有數年未曾入夢的皇妹衝自己小跑過來,眼眶通紅,卻壓抑著不敢哭出聲音。
若真是夢,便讓這夢做長久些吧。
景應願緊緊握住了景櫻容的手,她拉著她看了又看,直到確認從小千嬌百寵長大的妹妹身上沒有一處傷痕為止。
景櫻容依偎在皇姐懷裡,似乎終於找到了主心骨。她顫聲道:“皇姐!蠻人已攻入京城,城中前去應敵的十萬大軍遲遲未歸……這位李嬤嬤據說是父皇母後派來接我們出城的,皇姐,我們該如何是好?”
這句話宛如驚雷般在景應願耳邊炸響。她幾乎控製不住雙手的顫抖,隻得將手藏在身後,眼睛一錯不錯地凝視著容色憔悴的妹妹。
她話音未落,景櫻容身邊一直跟著的嬤嬤卻跪下了,衝景應願重重叩首,喊道:“長殿下要以大局為重啊!奴婢已買通了忽丸人的守衛,到時二位殿下裝作是尋常百姓從城中脫身即可,陛下與娘娘正在城外等著二位團聚,時間緊急,長殿下快隨奴婢走罷!”
聽見這話,景應願心中有了打算。她不動聲色地將景櫻容護在了身後,自己卻上前兩步托起老嬤嬤微微有些顫抖的手,溫聲道:“李嬤嬤,若真如你所說,那你此次真是有護主之功了。”
李嬤嬤神色有些閃躲,不敢直視麵前長帝姬的眼睛,身子抖如篩糠,已是極儘惶恐:“不敢,不敢……奴婢也是一心為二位殿下,為金闕大業著想罷了……”
“嬤嬤真乃忠仆也,”景應願將發間的牡丹長簪取下,在手中轉了一圈,“如此赤膽忠心,本宮該賞!”
那人的貪婪諂媚之色剛浮上臉,卻又立刻被極致的驚恐所取代。
啪嗒。
血濺在宮磚上,洇成深色的漬子。
她捂住血流如注的脖頸,踉踉蹌蹌往後退了幾步,驚道:“你,你……”
景應願用錦帕擦拭著被血染臟的長簪,將之重新戴回鬢間。
“櫻容,我們走吧。”
景櫻容在她身後看著麵色猙獰的李嬤嬤氣絕倒地,於是心下便有幾分了然,倒也不懼:“真是好大的膽子。看來不是她買通忽丸人,而是忽丸人買通她了。”
解決掉了意圖將二人騙出宮的嬤嬤,景應願長出一口氣,感覺自從醒來時身上的那股刺骨冰寒稍微緩過來了些。她望著景櫻容與自己五分相似的容貌,忽然一把抱住了她。
好暖和。這股暖意中和了她的寒氣,景應願垂下眼,接下來即將發生的一切在她心中如狂濤湧動——
原來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做夢,她真的撿回了一條命。更準確地說,她竟然回到了前世國破家亡,命懸一線時被撿去修仙的那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