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溫狸,溫暖的溫,狸貓的狸。
我祖籍青州,出生在汝南郡,家在郡治懸瓠城淮陰裡,爺爺曾擔任裡吏,爹爹務農為生。
我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弟弟。
我家有地有院,有桑有麻,勤於耕織,在鄉鄰算是富足人家,我甚至還跟著弟弟讀過幾年書,識得一些字。
那場災難是什麼時候開始的,我全不知曉。
現在回想起來,有傳言過一陣官府的人要跑,鄰人常常聚集議論。
那時,我毫不在意,隻專注於機杼上的布,一梭一梭的絲,關心蠶兒一夜吃了多少桑葉、哥哥們的鞋襪是不是又要做新的……現在想起來,我真是傻。
我如果再細心點,又或者,我再頑皮點,爬上家裡那棵高高大大的桑樹,就能看見街對麵已經空無一人的富戶人家。可是,那時候就算知道消息,我們又能跑去哪裡呢?
懸瓠的幾十畝地,是爹爹的命根子。我和哥哥弟弟的名字都從土地裡來——我之所以叫“狸”,就是出生那年家裡來了隻金色狸貓,偷吃飽黃雀,賴著在地上打滾。爹爹笑嗬嗬說,家裡隻有一個女兒,不用像兒子們勞碌命,乾脆借狸的名,有口吃的就懶散手足,萬事不用憂心。
我從小受父母哥哥們的格外寵愛,甚至弟弟也讓著我,也許是沾了那隻胖狸的福氣。
那場大難之前大約有十天,許多人舉家逃難去了,載滿包裹的兩輪車壓壞了路,汝水邊又常常下雨,路上都是一窪一窪的黃泥湯。
也有更多的人,和我爹爹一樣選擇了留在故土,期盼不會發生太壞事情。
可我們的命就像城頭的天,隻管壓下來,要晴要雨,哪裡問過人呢?
那天是臘月初九,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這個日子。
頭天晚上我睡得很早,睡前大哥來我屋,蹲在地上用草梗子堵好了老鼠洞,他分了些草塞進牆上蟲蟻啃出的縫隙,又用泥漿糊好,屋子嚴嚴實實、暖暖和和的,我很快就睡著了。
約莫四更天的時候,外麵傳來落冰雹的聲音,哐哐砸在瓦片上,西邊城牆上還有像夜梟一樣的怪叫,此起彼伏,密密麻麻的,聽得人心裡發怵。
我想出去看,推門才發現門是從外麵鎖著的,大哥在外麵叫我藏進櫃子裡,鎖上裡麵的插銷,不要點燈,彆出聲。
我身體從小就很柔軟,能把自己塞進很小的櫃子,從小和哥哥們捉迷藏,他們常常找不到我。
我也不知道是怎麼想的,把一把六寸的采桑勾裹進內衣的束帶裡,披上被子縮進櫃子,提心吊膽挨到五更天,天色蒙蒙亮時,外頭才有了喁喁人聲,巷子裡也響起清脆馬蹄聲,我也放鬆下來,竟然蜷在狹窄櫃子裡睡著了。
那時我還小,懼怕鬼神之說,怕黑夜裡的怪響,喜歡白天熱鬨的人聲、家畜聲。從沒想到,真正的噩夢,都發生在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下。
我是被巨響驚醒的,像一聲炸雷轟隆隆打在櫃門上,有人從外麵撞櫃子。
那塊木板彎曲內拱,發出滋啦滋啦的聲音,隨時會崩斷。
我害怕極了,叫了聲“哥”,沒有人回答我,緊接著又一聲巨響。
我腦海一片空白,胸口發冷,渾身的血都不再流了,像個死人一樣,眼睜睜看著門被活活撞開。
當前的是個麵色冷白,眼睛像鷹的男人,他一雙鷹眼閃著寒光,身軀很長很大,手上提著一把明晃晃的刀,穿著鐵製護甲,撐滿整個櫃門。
他身後的地上,有一條黑色的小蛇在慢慢往前爬。爬到光能照到的地方,顯出半層透明液體,我才看清那是一注血。
我尖聲叫出來,那個撞門的男人給了我一巴掌,又用刀把子在我頸側上擊了一下,抓住我的後頸將我從櫃子裡拖出來,我跌到地上,感覺脖子將斷了,腦袋裡嗡嗡直響,牙齒咬到舌頭流了血。
我眼前陣陣發白發蒙,像闖進大霧兆的天,睜著眼睛但什麼也看不到。我不甘心,攀門檻往外爬。白臉男人伸手拽住我的頭發,將我往外拖,我臉擦到地麵,吃了滿嘴泥沙,頰上都是血。
我順著地麵血流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大哥的身體,他一隻手裡還攥著鋤頭,卷起的衣袖上有一個小小的補丁,是我打上去的。
我沒來得及哭叫,又看到了他身後我娘的屍體,臉朝下躺在牆根下,裹發的頭巾掉下來,掉出了股半白的頭發。
我想叫“娘”,嘴張到極致,卻一點聲音也發不出,隻能拚著命大口大口朝外喘氣。
迎來的是白臉男人又一個重重的巴掌,我被打得眼冒金星,嘔出一口血,他攥著我的頭發讓我仰起頭,剛好在一束外麵射來的光下,他那張臉白眼黑的臉在我眼前放到最大。
忽然,他的神情安靜了,覷眯著的眼睛也睜大,眼神活像吐著信的蛇,在我臉上刮來刮去。
察覺到他抓我頭發的力氣漸漸鬆動,我悶著頭使勁往他手上的刀撞。那一撞用儘我渾身的力氣,沒想到他立刻將刀扔去,膝蓋壓住我的背,將我按在地上。
我就像是待宰的家禽牲畜一樣在地上掙紮,吐出口裡混雜著血的泥沙,那一口一直憋在胸口的氣終於翻天倒地嘔出來,我張著嘴沒命地號啕哭喊,懇求他殺了我。
他卻笑著回答:“你長得這麼美,我愛你還來不及,不會殺你的。”
我閉上眼睛咬向自己的舌頭,他猛掐住我的下巴,塞了個布團進我嘴裡,又用粗麻繩捆了我的手。
……
我離開懸瓠城的那天,空中飄著細雨,天陰沉沉的,仿佛老天也在流淚。
我難以描述看到的慘狀,空氣裡飄著熄不滅的濃煙臭氣,牛車滾過的地上沒有一處是乾淨的泥沙,黑、紅、黃、白的液體混雜在一起,滿地都是黏液。我驚駭懼怖於輪轍下每一次碾壓到異物的顛簸,我清楚那些都是什麼……但喉嚨已經喊到沙啞,分不出一絲力氣去分辨,再一一為我的鄉鄰們流淚。
押解我的人都說我幸運,因為長了一張美麗的臉蛋,得到一個校尉的青睞。受他庇護,沒有遭到玷辱淩略,得以衣衫周全地上車,比我那些衣衫不整、曝屍道上的小姐妹們強得多。
我不再看地麵,也不想合眼,隻仰頭望著灰色的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