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城門上方青色磚石,我才閉上了眼,渾身發抖。
那扇城門我走過很多次,這一次路過它,光是門影從我頭頂上掠過,就痛得像被整個活剝下一層皮。
……
我像被綁縛待宰的牲畜,被關進一間船艙,窗戶很小,艙板底下淌著嘩啦水流。
那裡不點燈的時候,像一方墓穴。我不分白天黑夜地躺在地上,大睜著眼,聽川流不息的水聲。
我幾乎流乾了雙眼裡的淚水,感覺身體裡所有水液、血肉都一滴滴流出來,剩下層乾透的朽皮,拘囚我在這裡。眼前的碗裡總有一碗水,我卻一點也不想碰,盼著身體像蠶兒吐絲一樣,裹上乾硬的繭,僵了身體,再從繭裡伸翅紮出去。
蝶也好,蛾也好,想飛去哪裡就去哪裡。
生也好,死也好,再也沒有人能囚禁我、傷害我。
如此不知過了多久,那扇門再次打開了,冥冥之中有指引,我撐起身來,看見白茫茫的光落成一束,高大的男子站在門後,關切的眼神落在我身上。
他濃盛的眉毛攢在一起,眼角向下耷著,全失了鷹眼的鋒利。
歎氣:“你不吃不喝,是要尋死嗎?”
他說中了我的心事,但從那一刻起,我卻改變了主意。
聽說我要喝水,他喜笑顏開,把碗裡的臟水倒了,雙手捧一碗清水來。
我不肯就著他的手喝,他也不強求,替我解開了束縛我的繩子。
喝完水,他又去端了一碗粥來,那碗粥很燙,我大口大口咽了下去。
他一直守在我身邊,對我說了很多話,為表真心,將他的名字寫給我看。
他叫奚洮,家中還有一個弟弟,祖籍也在青州。
他說他帶我見了他娘以後,就會明媒正娶娶我進門,他掙下軍功,讓我當將軍夫人。
我笑了笑,沒有接話。
那天之後,我正常吃飯喝水,也得以在船上走動。不知哪天下過一場雪,兩岸都是白茫茫的,我依稀辨認出我們在向淮水的方向,由北向南走。
過了幾天,我臉上的疤痕開始結痂,摳下來時平白讓人心慌。
我常常會午夜驚醒,不知道自己在哪裡。
有天,我禁不住他的軟磨硬泡,答應給他縫製冬衣,他喜笑顏開,找來了針線。
我說船艙裡太暗了,他就找來了燈,是火熱的油燈。
我在燈下整理針線,用針篦開頭發,感受它帶著發根酥酥麻麻的扯痛,這熟悉的場景,讓我久違地感覺自己還活著。
他守在我的身邊,看得出神,說他想到了他的娘。
他出征以前,他娘也是這麼給他縫衣裳。
我一轉頭,就看見燈火映照在他琥珀色的眼睛裡,神情溫和而專注。
自從脫下鎧甲登船起,他仿佛就不再是那個索命的惡鬼,謹守本分,甚至有些憨實。
我恍惚了一瞬,想到會被他逼迫做他的妻子,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一股深深的寒意從我的身體深處鑽出來,我牙齒開始微微打戰。
我猛抓起油燈潑在了他的臉上,燈忽地一下就滅了,他沒來得及叫出口,因為我立刻用藏在衣服裡的采桑勾紮進了他的喉嚨。
這個動作在我腦海裡演練了一千遍,當鐵勾真的紮進去,溫熱腥臭的血濺到我臉上時,我看到了爹娘和哥哥弟弟的屍體。
他拚了命地掙動,用拳頭重重敲擊著我的手臂和肩頭,仿佛要將我的骨頭敲碎。
也許我渾身的骨頭都已經碎了,紮進肉裡,喉嚨裡湧上甜味。但我緊緊繃著手,全身重量都壓上去一點也沒有挪動。
我緊抓著紮破他喉管的鉤子在他喉嚨裡來回地攪,更多的血奔湧出來,熱騰騰的血一股一股噴灑到我的袖子、肩膀上。抽出采桑勾,再度紮進去,如此反複十幾遍。
他終於不動了,躺在地上,僵直了身體。
那天是臘月十五,船外有一輪巨大的圓月,我住的船艙能聽到水,也能看到一點月亮。
我沒有告訴他,我也想起我的娘親了。
我那把帶血的采桑鉤遺落在了船板上,在靠近的腳步聲中,狠狠撞開了舷窗,跳入滾滾江水裡。
冬天的汝水冰涼徹骨,我卻仿佛回到了母親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