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水張氏 如優曇缽花,時一現耳。……(2 / 2)

水漫春江時 衣冉 3675 字 7個月前

最後一問,朝著溫狸看。

溫狸安安靜靜坐著,回望她。

“夫人請。”

酈藻再次打量起她來。溫狸生在清水沼中時,荊釵布裙便已驚豔世人,如今綾羅加身,經過連她都略有耳聞的精細調養,已是明燦燦雪膚、烏泱泱檀發,叫人看得挪不開眼。

——曇奴病耶?對這麼個遍體生香的明豔美人坐懷不亂,尊為座上賓。

她看得略微入神,溫狸也不自在,略低了頭。

酈藻笑了:“在這裡可還住得習慣?”

“習慣。”

溫狸對她不冷不熱的,能簡言相答,就絕不多說一個字。

酈藻擅長察言觀色,感覺她態度奇異,非但無尋常黎庶見了她的惶恐畏懼,甚至也不是客氣生疏……非要用一個詞形容,或者是厭惡。

可溫狸一個小小樂籍舞姬,南渡無依,芥豆之微,和酈家毫無瓜葛,為何會厭惡自己呢?

酈藻沒有深思,將之歸結於不合眼緣,徐徐飲下一口茶:“曇奴……啊,不知鳳兒有沒有告訴你,這是他的小名?”

溫狸搖了搖頭。

酈藻便道:“說起這個名字,還有些來曆。他出生那年,元帝赤烏十六年的冬天,他的祖父權勢達到了頂峰,官拜太尉、荊江二州刺史、都督八州軍事,加羽葆鼓吹,封長沙郡公。說句冷眼旁觀的話,這江東的半壁山河,都是張家打下來的。若無桓公,神州已沉,社稷沒矣,更彆提今日太極宮中所坐何人了。”

酈藻喟然低歎,望向廳外那樹臥梅,眉間微蹙。

“也就是那年,從涼州涉山過川,來了個沙門,攜來一株優曇花登門獻給桓公。說那是一千年出芽、一千年生苞、一千年開花的佛前天花。

“優曇花送到府上沒有多久就開了。花開那天,我兒降世,桓公大喜,以為這是祥瑞之兆,給他乳名起叫‘曇奴’。後來我才讀到佛經裡還有一句,‘如是妙法,諸佛如來,時乃說之,如優曇缽花,時一現耳。’曇花一現嗬,一語成讖。

“現在想來,那日花開,非但不是祥瑞,反是妖妄之兆啊。”

酈藻身前的茶水漸漸涼去,她的臉籠罩在逐漸輕淡的水氣裡,聲音也逐漸低沉,似從霧裡來。

“世上有法,諸行無常,月滿則溢,盛極必衰。天水張氏發跡二十載,巔峰之際掌八州兵馬,鷹揚天下。連我阿翁都要退避三舍,那時我阿姐已為太子妃,他就我嫁出去籠絡張家。回首一看,當日盛景,真好似刹那優曇花開……如今連祖宅都淪為丘墟,姑孰的祖墳無人敢祭,荒塚枯楊,衰草寒煙,怎不令人唏噓。”

溫狸也茶湯也即將冷去,她不忍糟踐,端起來喝了一口、又一口,感受著不冷不熱的苦澀茶液翻滾在喉嚨裡,感覺頸子像有一條蛇在爬。她終於忍不住出聲打斷:“我是卑位庶民,不知貴者事,夫人與我說這些,何如操琴與牛聽?”

酈藻恍然回過神來,笑道:“人說年老話絮,果不其然。這些年我寄情修道,這些話一直在心裡憋著,尋不到地方說。不知為什麼,我看你麵善,十分想對你傾吐。”

“是夫人抬舉,可惜小人見解微薄,不能為夫人解憂。”溫狸道:“世事如此,天道輪回,王孫貴胄、庶民百姓……或早或晚,終不免萬事成空。”

“你說的是啊。”酈藻歎了口氣,默然良久,轉過話頭:“曇奴辭婚之事,你有所耳聞罷?”

溫狸想起那夜張鳳峙來訪,話間有提及此事,本以為隻為開解她,沒想到竟是真的,微感詫異。

“我聽說了……為何公子不願與公主成婚呢?”

“難道不是為了你嗎?”酈藻反問。

溫狸眼睫猛地一掀,薄怒罩麵:“夫人莫以我位卑,就拿我戲謔取笑。”

酈藻見她難得露出怒容,倒比之前不冷不熱有些意思,兀自啜飲香茗,慢悠悠道:“好吧,我胡言的。我也不知道曇奴被什麼蒙了心,不要這樁天大的好事,不然你去問他?”

她看溫狸麵上還是冷若冰霜,忙斂容正色:“我也不知道他心裡這麼大主意,沒同我和他外翁說一句不同意。反而是進宮太後提的時候,推辭了這件事,讓事態再無轉圜的餘地。也幸好太後是他親姨母,換作彆人,哪個容他這脾氣……我阿翁氣壞了,揚言再不管他的事。也許是和他祖父有幾分像吧……唉,他終究是張家兒,非我酈家郎。”

溫狸沒有說話。

酈藻開了話匣子,便有些止不住,絮絮傾吐道:“阿翁罵他全家都是‘大丈夫拘於小節忘大業’‘天水寒門終不成器’‘老兵迂駑’。這小老頭,全然忘了當初嫁我是為了巴結他家,過門之前還再三囑咐我,要秉孝義,侍夫郎。我看最不義的就是他,成日裡見風使舵,一條舌頭說四家話,如今連害了他女婿滿門的膠東吳氏都要巴結了。”

“但你莫看我背著說他,其實我很佩服他……也知道現今這個世道,人人都是把忠孝節義踩在地上活,唯有他這樣,才能保得長存,才有我和我兒一隅棲身之地。我一直放心把曇奴交給他教養,心裡也一直盼著他像他外翁一些。作母親的,哪希望兒子立多大功業呢,我隻希望他平平安安。”

溫狸問:“夫人是需要我做什麼嗎?”

酈藻怔了一怔,方才想起來意:“啊,是。我險些忘了,是吳堅那個老匹夫也聽聞了這件事,他必和我一樣,誤會曇奴是為了你辭的婚,想見你一麵。我來就為了知會你,大司馬吳堅在禦道西縷金園設宴,下令曇奴攜你赴宴,就在明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