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陰流轉,夏時忽深。
溫狸花瓶裡的曼陀羅都結了果子,被她一一摘下來,隻剩下委頓枯葉。
她和張鳳峙唯一的聯係,隻是偶爾向著歲岐館彈一曲不知能否傳到的曲子。
除此之外再難以接觸到他,更勿論碰觸他的餐食茶酒。
有時候,溫狸會懷疑偌大的崧嶽園是一片荒山,似乎隻有她居住在這裡。
尤其是樹蔭濃密的盛夏,濃陰如潑墨,赤足走在廊下,耳畔隻能聽見風搖樹梢的聲音和極淡極淡的蟬聲。
清水沼居住的經曆讓她習慣整日也不穿鞋襪。
秣陵潮熱,但借岱輿山陰涼的但崧嶽園仿佛彆辟天地,峭峰吞雲吐霧,鬆濤滾滾,溪流潺潺,穿過廊軒的風總是透涼的,屋裡都不用放冰。
去年夏日溫狸還沒有到秣陵,住在京口逼仄的小屋裡,整夜整夜難以入睡,獻藝時流的汗能裝滿小半碗,在欄下暈過去的情況不在少數,遠沒有在此適逸,因此她練舞的時辰也延長了許多。
有在崧嶽園的方便,從前稀罕得難得一見的佛經也儘她所用,有次她偶一問,竟得到了一些廟宇佛塔內壁畫的拓片。溫狸如獲至寶,翻出匣中筆墨,臨摹了幾幅天女圖,連夜燒給鳩娘。以往她和鳩娘得到一張小小的拓片都要開心整日,遑論這麼多任她取用的瑰美畫幅,鳩娘九泉之下若能拿到,也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
宋微知對她這些奇異行為早已見怪不怪,想要規勸,想起這是公子的“座上賓”,不得不保持尊敬,三緘其口。
唯還念著自己是酈家仆人,為遙表忠心,時不時催促溫狸該北向彈兩曲琵琶。
初時,溫狸每日昏定時分都會抱琴彈一曲:有時候在長景寺敲鼓後,有時候和鼓聲糅雜;或為胡曲,或為俚曲,有時甚或時隨當日的心情隨意彈撥幾個音調。
十日之後,她就懶下來,變成兩三日一彈。
如今,已經有四五日不彈了,琵琶幾乎要生塵。
經宋微知催促,她抱起琵琶走到北窗邊,拿起來沉吟片刻,又放下了。
“溫娘,今日又不彈?”宋微知驚了驚:“足有五日沒彈了!”
溫狸不解:“這是規矩麼?”
“倒也……不是。”宋微知猶豫了好久,還是沒忍住心裡的話:“其實昨天公子召我去,問了你的飲食起居,我說一切如常。他竟反問我‘真的?’,我摸不上頭腦,隻能說‘是’,他就讓我回來了。我夜裡琢磨,是不是沒聽見你彈琵琶了,他又不好來問你。”
溫狸問:“他經常召你去麼?”
宋微知搖了搖頭:“不常,自我來就這一回,我還嚇一跳,以為是要讓我回五娘那裡去……”
溫狸“哦”了一聲,拿起絹布緩緩擦拭琵琶,直至琴聲一塵不染,桐木上光可鑒人,才收回錦匣裡。
“真不彈了?”
“不彈了。”她輕輕說:“你們公子如要聽,請他親自來吧。”
那日之後,雲岫閣又安靜了很多天,晨光濃了又淡,暮色深了又淺,再也沒有響起琵琶聲。
“三十三天”一直安靜呆在角落裡,再次被取出來的那一日,是為了一場宴。
來請她的也不是張鳳峙,而是酈藻。
六月底,酈藻造訪雲岫閣,引來的仆婢站了滿院,小小一個雲岫閣愈發顯得逼仄。
溫狸讓她坐了主位,自己坐客位,宋微知手直顫,端得茶盞蓋子啷當直響。
她跪坐在地,雙肩垂著,雙手捧茶先遞酈藻。
酈藻依舊是月白的寬衫子,手上握了把犀首白羽扇,自如取來桌上博山銅爐,投入自己香纓中的梅花香餅。
一縷清幽香氣在銅葉堆疊的山巒間嫋嫋升起。
她眼底含笑,瞥向腦袋快磕到桌邊的宋微知。
“越來越會辦事了,怎麼不先敬茶給貴客?”
宋微知忙出聲告罪,待要端回茶盞,酈藻又以扇麵壓住她的手。
“罷了,我癡長年歲,也算是長輩,先喝一口,溫狸不會見怪的,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