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狸看向了張赤斧火光下的骨殖。
他骨骼高大,魁偉有九尺之長,如今皮肉腐儘,也需兩人來抬。他眼窩很深,眉骨硬挺,依稀可以窺見生時是個美丈夫。
她曾經在壽春遠遠見過張赤斧一麵,那時還不知他就是帶兵屠城的人。
那是暮春之際,他渾身裹著嚴密犀甲,頭戴赤纓胄,騎在鬃毛如火的高頭赤馬上領兵入城,身後大氅高高揚起,馬蹄踏起塵土飛煙,身後整齊劃一的鐵甲銳士,紅底“張”字旗迎風飛揚。
張家兵馬入壽春城,城為之沸騰,口口相傳,都說這是太尉張仰兒子打前鋒,身後還跟著徐州兵馬,這是朝廷要收複北土,還都洛陽了。
連溫狸都忍不住高興,連連打聽是否真要打回去,心想如果回到故土,可以為父母兄弟置墳塋,讓他們得到祭拜,告慰泉下之靈。
那時,她天真地以為,敵人一定是北方戎狄與北人混雜的軍隊。
從未想過喪儘天良的屠城竟然出自這位來自正統朝廷的威風凜凜將軍之手。
後來壽春陷落,張赤斧在壽春戰敗,為國捐軀,黎庶哀慟之聲遍野。
她仍然記得在逃亡路上,人群中忽然爆發出的嚎哭聲,此起彼伏的“使君陣亡了。”
她也懵懵懂懂,跟著災民向北叩拜,將額頭貼到泥地上,旁人哭得如喪考妣,她想到回鄉無望,也哀聲哭悼。
後來在合肥得知真相以後,溫狸恨他入骨,望他永墮阿鼻地獄,在地底受火燒油煎寸磔之刑,即便如此,也難消她心頭之恨。
但當他看到這副在泥土裡埋了七年,都銷儘了皮肉的屍體被人挖掘出來,擺在權貴的宴會上,用粗繩捆縛成垂頭卑跪的姿勢,並沒有感到痛快,反覺心口陣陣惡心。
她不敢多看一眼,怕這滑稽荒誕的行刑消磨她的仇恨。
她日日如懸膽臥薪,被萬千刀刃紮在心裡的血海深仇,怎麼能靠一副死去的屍體,用這麼荒唐的方式,得到哪怕是一點消解?
她執意刺殺張鳳峙,隻想因果報應,還給張氏造下的孽結出的惡果,看張赤斧落得個身後萬事皆成空的下場。
她比這場上任何一個人都有資格恨張赤斧,她故鄉淪喪滿門被屠的滔天恨意隻能加諸其身,但滿座高官公卿卻仿佛比她更加癲狂。
邀人上宴,當眾侮辱他父親下葬七年的屍體。
是什麼,比仇恨更讓人不像個人?
兩個衛士擺弄著張赤斧的骨頭,用麻繩捆過他脖頸,讓他雙膝跪地,頭朝下,像將要受刑的罪人。姑孰濕熱,白骨受瘴氣,肋上髖下被腐得發黑,展露在眾人麵前。
張鳳峙身上的白衣抖得像被場中衝天焰氣蕩起的羽毛,數把矛斧鉞一齊放在他青筋畢露的頸邊,白光瀲灩的利刃映著火光,交相輝映,織成千萬條割向他的刀鋒。
他死死盯著吳堅,眼角滴血似的紅,顫抖的手捉住劍柄,劍在鞘中錚鳴。
吳堅像看籠中鬥獸一樣看他,笑展於顏,慷慨張開雙臂:“拔劍啊,張鳳峙,老夫就在此,你怎麼不來取我頸上頭顱啊?”
他話音未落,忽響起“砰”的一聲。
木木的,空蕩蕩一聲。
眾人目光都聚過來,誰也沒料到,張赤斧生前後脊中毒箭而亡,毒性經年腐蝕,他遺骨脆弱不堪,不禁擺弄,頭骨竟自行墮到地上。
張鳳峙渾身劇烈一顫,似被一刀生劈在身上,眼睜睜看著那個頭骨落地,向巨大的火堆滾去。
——這火是吳堅早就準備好的,他掘墳出棺,早知張赤斧骨殖脆弱,意不在加刀斧,竟是要他灰飛煙滅。
在場死寂一片,沒有人敢出聲,眾人目光都跟隨那個頭骨,眼看不過兩三息,它就會滾進烈火之中,被焚燒成燼。
張鳳峙拔出劍來,三尺寒刃被他握在掌中,看向吳堅。
後者即便是穩操勝券,在這雙血火賁熾眼眸凝視之下,也不由得向後退了兩步。
這時,場中忽響起了叮叮的玉釧相擊之響。
眾人看去,隻見一襲紅衣的溫狸竟不知何時走到場中,正彎腰將那個即將滾入火裡的頭顱撿了起來。
吳堅眉頭一皺,厲聲喝問:“你是何人!”
溫狸雙手持頭骨行禮:“稟大司馬,奴婢名在今日赴宴造冊裡,叫作‘伎樂天’。”
吳堅大事被壞,怒不可遏,手指她怒罵:“無知村婦,你怎敢無令擅闖?”
溫狸俯身跪地,恭順回答:“奴婢故鄉有一風俗,觀刑之時,罪人頭顱墜地,便算身死債消,此時如有人為他拾起頭顱,便是無量功德。奴婢以為行刑畢了,一時貪功,萬望大司馬饒恕。”
吳堅哪受過這等掣肘,暴跳如雷,厲聲喝道:“來人,將這胡言亂語的娼妓和罪人骨一齊投入火中。”
溫狸道:“我願赴死,求大司馬寬宥我一盞茶的時間。昨夜佛陀入夢,托我今日帶到宴上向大司馬獻的‘伎樂天舞’,不敢不跳而辭。”
吳堅此時方想起,還命令張鳳峙攜了個舞姬來,這姬似乎名動秣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