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脫水(1 / 2)

雷公藤,也即普通百姓口中的斷腸草。不管是哪個名字,都足夠駭人。

也難怪小虎的娘聞之色變。

“凡是具有生殖毒性的藥物,都會被一定程度地誇大其詞。”

李明夷半蹲著身體,伸手拈起一塊切片,向對方展示:“實際上,雷公藤內服的致死率不超過百分之十四點六,也就是不到二成。去皮炮製的根莖的確可能引起副作用,但藥物劑量下通常不會導致死亡。相反,雷公藤中的多甙,可以控製麻風反應,這就是我的辦法。”

少婦聽得愣了神。

聞所未聞的說法,從對方嘴裡說出,衝擊著她的認知。

對方篤定泰山的冷靜姿態,卻莫名有著讓人信服的力量。

她看了眼燈下虛弱的孩子,咬住嘴唇,目光變得堅決:“請問郎君,這藥如何用?”

“沒時間提取了,隻能以沸水煮藥,儘量濃縮。”既然對方沒有提出反對意見,事不宜遲,李明夷起身便向外走去。

他一邊邁步,一邊正想囑咐一句什麼,忽然停頓:“你……”

他還不知道對方的名字。

少婦反應過來:“家父姓王,以前街坊們都叫我五女,您等等我,我也去。”

說完,王五女也急忙起身,不過沒有馬上跟上去,而是在一旁的雜物中翻找片刻,拖出一把破舊的雨傘。

她小跑著走到李明夷跟前,抖了抖傘上的灰塵,才將其撐開。

傘蓋的陰影,落在了李明夷的頭頂。

“外頭雨大。”王五女抬高細瘦的手臂,將傘柄遞出,“您……打把傘吧。”

李明夷接過傘。

他沒有把傘舉起來,而是蓋在合起的藥包上麵:“的確,雨水不太乾淨,會汙染藥材。”

說完,邁開闊大的步伐,徑直趟入滿地雨水的泥濘中。

王五女神情一怔,隨即提起裙踞,努力追上那道背影。

兩人冒著瓢潑的雨跑到院子門口的小屋時,身上都被澆了個透,隻有那個包著雷公藤切片的紙包還完好無損。

李明夷來不及收拾自己,在王五女的幫忙下點上爐子,以大致的比例配好乾淨的水,撂開鍋蓋,用文火煎了起來。

湯藥逐漸呈沸騰之勢,他拿扇子小心地控製著火苗大小,頭也不抬地對王五女道:“大概要等三到四個小時,你要是沒什麼彆的問題,就先進去照顧孩子吧。”

王五女有些疑惑:“請問郎君,什麼是小時?”

……又忘記了換算。

果然,人的口頭習慣很難在短時間之內更改。李明夷改了個說法:“就是兩個時辰左右。如果小虎有什麼異樣,你再出來告訴我。”

王五女的眼神中閃過一絲驚訝:“您要親自在這裡煎藥?”

“當然。”李明夷打著扇子,眼神垂然專注,似乎並不覺得這個安排有什麼問題,“小虎還在發熱,你需要繼續保持溫水擦浴,有空的話關注他的皮膚狀態。”

他方才便想交代這個,不過既然她跟了出來,就讓她先看過安心。

爐子裡的火苗簌簌燃燒,在冰冷的雨夜裡,形成一點溫熱的光源。

王五女看著他搖動的手臂,忽然明白過來:“我方才還以為……以為您要走了。郎君深夜過來診治,還親自送藥,我們母子已經十分感激了,怎麼還敢勞動郎君?”

“道謝的話,留到以後再說吧。”

李明夷抬頭看向她,神情平靜,眼神卻並不輕鬆。

“治療還沒有開始。”

儘管雷公藤的毒性並不像傳言中恐怖。

但相對應的,在缺乏提取技術的古代,很難保證其有效成分的濃度和雜質含量。

這種帶著極強賭博性質的治療方案,並不符合科學的嚴謹、精確,若非事態緊急,絕不會成為他的選擇。

但就像盧小妹說的——

難道眼前是絕路,就不往下走了嗎?

在他凝重的目光中,王五女仿佛也更清楚地意識到這個“試一試”是一件多麼危險的事情。但她並未露出害怕,隻是點頭。

“我聽您的。”

兩個時辰的時間,似乎被無儘的雨拉扯,顯得格外漫長。

一線破雲的晨光中,那扇破爛的木門被再次推開。

王五女目光憔悴地抬起頭,隻見李明夷大步走了過來,以手護住一碗熱氣騰騰的湯藥,徑直在母子二人身邊半跪下來。

他的臉上同樣有疲憊的痕跡,不過看起來精神還好。王五女將地上昏睡的小虎扶坐起來,向他略微欠身:“有勞先生了。”

在喂藥之前,李明夷再次檢查了小虎的生命體征,確定病情沒有太大的變化,才一匙一匙將碗裡的湯藥灌進他的喉嚨。

做完這一切,他站起身來,整理了一下被雨水浸透、弄臟的白色大褂,接著對王五女道:“如此早晚兩次,先試三天。這三天必須嚴密地觀察小虎的病情變化,接下來要辛苦你了。”

“那您……”

李明夷看了眼院外那個不足蔽雨的破爛茅屋,考量片刻,選擇了最簡單的方案:“我先呆在這裡,你隨時可以來找我。這三天是最危險的時期,隻要小虎能熬過去,他的病就有轉機了。”

對方考慮得這麼周全,王五女手指交握,嘴唇張開又閉上,一時都不知該說什麼好了。

她忽然想起什麼,說了句“您等等”,便急忙跪坐下去翻找。很快,從那卷厚厚的麻布底下找出一個用舊但還算乾淨的布袋,整個遞給李明夷。

“這是我的一點心意,還請郎君不要嫌棄。”

李明夷不明就裡地接過布袋,打開用手指撥著看了看,裡麵儘是一些碎銀、銅板,卻整整齊齊地排列著,想來是主人極為珍惜,所以時時清點著。

布袋掂在手裡,分量不算重,他伸進去的手指頓了頓,又退了出來。

李明夷拉緊布袋上的繩索,彎下腰,把它重新塞回王五女的手裡。

王五女哪裡肯接:“您這樣辛勞,若不收下診費,我們母子怎麼擔得起?”

李明夷卻衝她笑了笑。

在對方茫然的目光中,他展開手掌,掌心在升起日光中,微微有一點亮光。

那是一粒小指尖大小的碎銀。

“我已經收了診費,”他的唇角展著,“所以,請夫人安心吧。”

安頓好王五女和小虎後,李明夷回到那個四麵漏風的茅屋,仔細地把門栓好,重新燒了一桶水,脫下身上所有的衣物,丟進去全部煮了一遍。

自己的身上,也反反複複地用熱水擦洗。

和孤注一擲的王五女不同,他不可避免地要接觸麻風院以外的環境,昨天情急之下沒有做防護,現在隻能稍作補救,以免傳染給外麵的人。

雨勢不絕,衣服一時半會怕是晾不乾了。

好在他備了許多蒸煮過的簡陋隔離衣,暫時還可以拿來遮蔽身體。雖然看著滑稽了些,但總比把傳染病帶出來強。

弄完之後,天已經大亮了。他沒工夫停歇,就要開始一天的活計。

這個時代的普通人家常一日兩餐,養病坊更不例外。送早飯過來的是昨天招他的老和尚,也就是盧小妹口中的行濟。

他挑了一桶粥,隔了一丈放在小屋門口,有些古怪地打量李明夷這身打扮。

“我聽上夜的小沙彌說,你昨晚上又折回來了,你難道沒有回去?”

養病坊裡上夜的人守的不是病人,而是物資。近年來布施的東西日漸短絀,人手又緊,所以和尚們也不大防著偷盜了。隻是李明夷的行跡實在可疑,他少不得盤問盤問。

李明夷提了粥桶,一邊利落地乾活,一邊答道:“院裡有個孩子病重,我來看著。”

行濟倒不料他的誠實,果真想起有這個事:“是那個王五女求你的吧?女人啊,就是事多。不過你不必理會,你呆久了就知道,這樣的事多了去了!”

他倒不是心疼這小子,隻是這年頭,肯出力氣,又願意隻領三十文的男丁可不多見了。他隻怕累倒了一個,找不到第二個傻子了!

李明夷的動作一頓,接著繼續拿碗出來分粥,語氣也是平平:“可養病坊不就是救治窮人的嗎?”

“救?”行濟覺得可笑,“你看看裡頭,誰不是窮人,誰不是病重?你能救幾個?連謝助教都說沒救的人,你能有辦法?”

李明夷不清楚他口中的“謝助教”指的是誰,但顯然,在他之前根本沒人在乎這些人的死活。

畢竟,能到這裡的人,連能依靠的親人都沒有了,又如何能指望陌生人大發慈悲呢?

李明夷提起分好的粥,直身站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