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章 脫水(2 / 2)

他的身高在古人裡已經算罕見的高挑,於是看向行濟的視線不由俯低:“我的確不能救所有人,但是我可以救小虎,如果這個病例成功,還可以推廣給彆的病人。雖然可能失敗,但我不認為失敗和被放棄是等同的。”

在對方因這番言詞而愣住的片刻,他邁開步子:“行濟師傅,我要進去分粥了,有勞。”

“站住。”行濟不由變了臉色,冷冷喝道,“你彆忘記了,你答應過我,不許多事,更不許多舌。”

李明夷的神色,還是那幅令人氣惱的理所當然:“養病坊本職為扶持窮人,救助病患,治病救人怎麼會是多事?”

說完,他略微點頭以示再見,轉身進了麻風院。

“你小子……好心當成驢肝肺!”行濟站在原地,眯眼打量著那道模糊在細雨中的背影,目光拉得深長,“我倒要看看,你能堅持到什麼時候。”

治療期最令人煎熬的第一天,就在綿綿的落雨聲中度過了。

或許是因為還在成長期,也或許是因為這具年幼的身體已經經曆了太久磨礪,小虎竟沒有出現明顯的中毒反應,相反,到了淩晨,寒戰被控製住了。

“這是好的跡象。”李明夷仔仔細細地檢查過,小虎其他的生命體征依然平穩,他對王五女道,“熱峰開始下降了,紅斑也沒有再擴大。”

這也就意味著雷公藤中的有效成分——雷公藤多甙開始發揮作用了。

王五女用顫抖的手捂住胸口:“蒼天保佑。”

這一夜過得還算平靜。

已經接近四十個小時不休不眠的李明夷也蜷縮在有些漏雨的茅棚裡,昏昏沉沉地睡了過去。

次日來送粥桶的,照舊是行濟。

他看著胡子拉碴、眼圈黑沉的李明夷,不由搖首而笑:“怎麼樣,你救的人活了嗎?”

“活著。”回答他的,是簡明扼要的兩個字。

不是活了,而是活著。

隻要活著,就有治愈的希望。

行濟嘖嘖兩聲,倒也沒再勸阻,隻評了一句:“瘋子。”

當晚。

“今日我摸著,已經沒有昨天那麼燙了。傍晚的時候,小虎還睜了會眼睛,吃了口粥。”王五女的聲音帶著欣喜,又不敢太過激動,雙手合攏放在胸口的位置,虔誠地祈禱。

李明夷亦頷首:“隻要再熬過明天,就算是脫離生命危險了。”

回到茅屋,他拖著疲憊的身軀入睡。

雨又下了一夜。

不知幾時,昏黑無邊的夜忽然明亮起來,周圍的雨聲悄然散去,隻剩凜凜的風刮著臉。

李明夷感到胸口壓著沉甸甸的東西,身體在不住下墜。

他下意識地抬頭。

那張被大火焚燒過的臉,驟然出現在視野中。徹底改變他人生軌跡的罪魁禍首,正站在窗邊,冷冷地俯視他的墜落。

為什麼?!

他睜大眼睛,想要呐喊,想要得到一個答案。

仿佛聽到他的心聲,李明夷看到對方僵硬的嘴唇微微張合——

“郎君,李郎君!”

急促的呼喚聲,令李明夷彈簧.刀似的迅速折起上半身,在噩夢中陡然睜開眼睛。

王五女正站在他身旁,一頭的雨水,從她臉頰不住滑落。

“對不住,李郎君,本不該打擾您休息的。”看到對方一臉疲倦的神情和額頭的冷汗,便知道他這陣子為了自己娘倆已經沒睡過一次好覺。

但她實在放心不下:“可是小虎,小虎他……”

李明夷迅速地起身,披起白大褂:“不要急,說清楚。”

王五女一邊疾步往院中走,一邊快速將情況道明。

“昨晚您看過小虎之後,他又醒了一次,喊渴。我便給他喂了幾口水,誰知他喝了之後竟馬上吐了。我便整夜瞧著,他從一個時辰前就開始拉肚子,拉了足有四五次,又吐了兩回,精神也不濟了。我實在是怕,所以,所以……”

“不要緊。”李明夷簡單地安慰一句,眼神卻不覺凝住。

胃腸道副作用,藥物最常見的副作用之一。

是因為藥物本身?雜質?還是病程變化?

思索間,兩人很快返回屋子。小虎正安靜地躺在地麵的麻席上,小小的臉上額頭皺起,像是竭力在忍耐著難熬的滋味。

“嘔……”

終究是沒忍住,他脖子一扭,掙紮著往外挪了幾寸,猛地吐出幾口帶著泡沫的液體。

“小虎!”王五女趕緊上前,托著兒子的身子,替他撫撫背脊,試圖讓他好受一些。

李明夷卻在地上的穢物麵前蹲下。

他撿起地上的草枝,仔仔細細地扒著那帶沫的液體,神色認真得像是在觀察一錠金子。

接著,他問王五女:“他排泄的糞便和尿液還在嗎?”

“在,在,您之前囑咐過,要留給您看,所以我都裝在罐子裡。”說話間,王五女起身去角落端了兩個殘缺的瓦罐過來,放在李明夷麵前。

排泄物的氣味散發出來,兩個瓦罐裡的東西在雨天潮濕的空氣裡泡了一宿,味道簡直比沼氣池還可怕。

李明夷抬眉眨了眨眼睛,頂著那股沁入肺腑的惡心,同樣用草枝檢查了一遍。

“還好,胃液和大便中都沒有消化道出血的跡象。”他的話,令王五女安心不少,不過很快她便聽見對方繼續開口。

“但是他的大便已經接近水樣,尿色變深。”一邊說著,李明夷一邊掏出聽診器和瞳孔筆,分彆檢查他的心肺和瞳孔,最後伸手展開他的眼瞼,觀察上麵的血絲,得出結論——

“皮膚黏膜乾燥,彈性變差,但血紅蛋白沒有下降,結合其他症狀,這是嘔吐腹瀉導致的脫水。隻要症狀能控製住,可以繼續用藥。”

“脫水?”

儘管不太明白這個詞的具體意思,不過從字麵理解,也可以意會一兩分。王五女立即聯想到辦法:“那是不是給他灌水就行了?”

李明夷搖頭。

“隻是水不行,需要給他補充口服糖鹽液,以免電解質失衡。”他環顧一周,似乎在尋找什麼,“你這裡有糖和鹽嗎?”

“糖太貴了,我沒買過,不過鹽是有的。”王五女馬上在雜物裡搜尋,最後翻出一個不起眼的小罐子,把它遞給李明夷,“這樣,可以嗎?”

“可以試試用米湯代替糖補充能量。”李明夷接過鹽罐,用裡麵的木匙刮去表麵浮灰的一層,從已經因潮濕而結團的鹽塊裡剜了半匙大小,思路並未因疲憊而阻滯,“比例是一點七五克的鹽,配五百毫升的米湯。你現在得去……”

他目光剛剛移開,還沒具體說明,王五女已經有了主意般,徑直跑了出去。不過片刻,她便抱著個湯碗折了回來,將它遞給李明夷。

“這樣可以嗎?”

湯碗挺大,約莫有一升的容積,裡麵裝了半碗水樣的米湯,剛好夠用。

李明夷一邊將鹽抖入其中,一邊攪動,發現米湯還是熱的,不禁疑問:“你從哪裡要來的新鮮米湯?”

王五女氣喘籲籲,還沒來得及平複下來,慢慢吐氣著道:“我,我去找行濟師傅要,剛好他來送粥,我就搶了兩碗過來,把上麵的湯兌成一碗。”

李明夷可以想象,當王五女衝出院子的時候,行濟恐怕嚇得跳出兩丈遠了。

感謝他的惜命,這碗家庭版的口服補液製備得很順利。

他示意王五女將小虎扶起來。

仿佛是聽到了他們的對話,小虎十分配合地張開嘴,由著李明夷將一半的液體罐進胃裡。

王五女隻覺得手都還在抖,緊張地盯著孩子的臉:“這樣就可以了嗎?”

“不一定。”李明夷的目光,同樣凝聚在小虎的臉上,似乎洞悉到了什麼,微微狹起眼。

他的語氣放得慢而輕,如怕驚擾到什麼一般:“單純的鹽液味道很差,哪怕被米湯中和過。一般人或許可以接受,但是胃腸道反應時……”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

隻見小虎的前胸突然劇烈地起伏一下,整個上半身隨即痙攣般脫出母親的手臂,在一聲痛苦的咳嗽後,忍不住將才灌下的米湯儘數嘔了出來。

伏著身子的小虎,肩膀虛弱地顫抖,因嘔吐而刺痛的喉嚨努力地發出微弱的聲音。

“阿,阿娘,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