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是高墜傷。”李明夷的聲音,忽然插入二人的對話中,“起碼,不可能是同一次高墜傷。”
謝照和張斂的目光,不約而同落在他的身上。
“高墜傷,因為巨大的衝擊,往往表現為粉碎性、螺旋性骨折,而從這支脛骨的恢複情況來看,更像是橫向移位的骨折。”
李明夷幾乎伏跪在沁著油和血跡的地麵上,離那骨骼更近,像是在尋找著什麼。
聞言,張斂並未表現出驚訝的樣子:“你說的不錯,但往往不代表絕對。”
“我同意,醫學上沒有百分百肯定的事。”李明夷目不轉睛,“但隻要有百分之一不可反駁的錯誤,就可以否定。”
張斂不禁凝眸:“你的意思是……”
“這兩處骨折,不是同一個時期。”
說話的同時,李明夷端起一盞蠟燭,幾乎將之貼上骨麵。
經過處理、又灌滿油的骨骼上,每條紋路都清晰畢現。
“上麵這處骨折,可以看見一點骨折線,這說明病人死前還處於骨性愈合期,骨痂改建還沒有完成。”他將燭台下移,向對方展示,“而下麵的骨折,卻沒有。”
就在他解釋的時候,張斂也俯下身去,眼珠同樣貼得極近,以親自確認。
謝照若有所思:“所以兩處骨折不是同一時間發生的。”
“的確。”張斂平直的唇角,忽而揚起一個興奮的弧度,“骨折線?原來如此。”
李明夷站起身來,習慣性地想要將手插進兜裡,但身上卻不是那件白大褂。他的手指頓了一瞬,繼而若無其事地說出結論:“要將死因定性為高墜傷的話,則所有損傷必須用一次暴力來解釋。”①
哪怕隻有這一支骨頭,一處異常,就足夠推翻這種說辭。
“所以你才說不是高墜傷。”張斂也跟著起身,雙眼在昏暗的光線中雪亮異常,“你做過仵作?”
李明夷微微搖頭:“沒有。”
——不過是解剖過上百具屍體而已。
“果真如此,幸而他沒舉薦你去謝助教處。”張斂看向謝照,“人我就收下了。”
謝照有些心虛地笑了笑。
“不過,這樁案子總算可以動審了。”雖然不能以仵作的鑒定立即定罪,但就如李明夷所說,隻要有百分之一不可反駁的錯誤,他們就能駁回凶手的狡辯,立案再審。
他看向那支靜靜豎立的白骨,眼中有不儘的肅重:“陳四娘若九泉有知,也不會怪你們這樣做了吧。”
這樁案子耽擱許久,終於有了突破口,謝照不再耽擱,立即回衙門裡稟告。
留下李明夷,跟著張斂繼續把所有剩下的長骨處理、灌油,記錄每一處可疑的傷痕。
這個過程說來並不複雜,但在這種簡陋的條件下,還是很磋磨人的身心。
“覺得枯燥?”張斂的話不算多,直到工作收尾,才不經意地開啟話題。
“還好。”李明夷動作乾練地加快進度,想了想,並不作偽地道,“我覺得有趣。”
“哪裡有趣?”
“人體。”李明夷的拇指,撫過一截長骨隆起的線條,仿佛在感受什麼,“人或許會說謊,但人體不會。身體的每個部分都有它表達的信息,不管怎麼解讀都很有趣,不是嗎?”
這人冷靜的皮囊下,倒沒有想象中的乏味。
“你果然和彆的醫者不同。”張斂眼神挑起興致,少見地將注意力集中在一個活人身上,“你可比謝嬰城那個死人有意思多了。”
李明夷相信了謝照說的謝望經常得罪人了。
正在這時,遠處隱約傳來更夫敲打的聲音。兩人關在不見天日的小房子裡油骨解剖,做事時精力都極為集中,竟誰也沒意識到天都已經大黑了。
張斂似是想起什麼,起身將保護用的羊皮手套脫下,一邊收拾,一邊對李明夷道:“這個時辰,你恐怕出不了城了。出門左手是睡覺的房子,你自己先睡著吧。”
他雖沒多說什麼,但眼中卻閃過一絲不尋常的焦躁,顯然是有事情要趕著去做,卻忘了時辰。
“沒關係。”李明夷繼續仔仔細細地記錄著解剖的結果,“我來做剩下的。”
張斂倒也沒再勸他,提了外罩的衣袍,便頂著夜色出門了。
一個人的效率明顯低了很多,好在夜很長。
李明夷有條不紊地將所有骨骼檢查完畢,又將記錄整理成表。最後,他將每一塊骨骼放回原位,對著已經散架的屍骨微微屈頸,默了十秒。
做完這一切,天光已經穿過房門的縫隙,提醒著黎明的到來。
李明夷關上門,左轉進張斂說的屋子,直接倒上一張簡陋的床榻,和衣昏睡過去。
這一覺睡得格外黑甜。
直到謝照的聲音穿透迷蒙的睡意,將他難得的安眠打碎。
“李郎君,醒醒,我有話要問你。”
李明夷一個機靈起身。
麵前的謝照,緇衣佩刀。他的神情,是此前從未有過的冷酷。
“你最後一次見到張斂,是什麼時候?”幾乎不等李明夷徹底清醒,他便馬上開口質問。
李明夷的心一緊,照實以答:“昨晚,大約是子時。”
“為什麼那麼晚?”
“因為我們一直在這裡檢查陳四娘剩下的骨骼。”
這件事,謝照應當是知道的。但他依然窮儘追問:“所以子時之後,你就再也沒見過張斂?”
李明夷頷首的同時,忽然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他出什麼事了?”
“這個你等會就知道了。你是最後一個見到他的人,你的證言非常重要。若敢撒謊,彆怪謝某長刀無情。”
謝照扶著腰刀,以居高臨下的視角漠然看著眼前之人。
“現在,先跟我去衙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