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照當頭。
曆經大雨之後,陽光越發顯得明烈,視野也在切切的讀書聲中,慢慢被汗水模糊。正當他準備找個地方避一避的時候,卻忽然聽見身後傳來一道不屑的哼聲。
“閣下可真有誠意,損人之道,現在又在這裡裝模作樣。彆以為這樣,我們官醫署就能容下你!”
李明夷轉過頭去,說話的正是當日對他諸多不滿的生徒林慎。
林慎似乎也隻是路過,丟下一個白眼之後,隻留給他一個腳步飛揚的背影。
李明夷歪了歪腦袋,回顧著他剛才的話,很難得地品嘗到迷惑的滋味。
“行了。”就在這時,謝照也從裴之遠的書房中走了出來,三步並兩步走到李明夷的麵前,臉上看起來並沒有成功的喜悅。
“事情辦的不順利嗎?”不太像謝照能辦砸的事。
“那倒不是。”謝照挑眉,眼珠回望了一下,“隻是裴博士說茲事體大,需要王公定奪。”
王公,在官醫署中,幾乎特指王燾。
涉及到刑事案件,又與州府牽連,裴之遠不敢輕易點頭,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那我們隻能繼續等?”
“也不是。”謝照以手撐胯,站姿灑脫,臉上露出一個頗燦爛的笑容。
“裴博士那裡已經派人傳了話,王公說要親自見你。”
說著,他拍了拍對方懷裡的卷軸,不無珍惜地道:“一兩銀子買的呢,你可千萬好好說話!”
跟著謝照穿過長廊,走到正東,支著的窗下正坐著瘦骨青衫的一位老者。
謝照領人走到門口,恭恭敬敬地叩了叩門,在得到對方應允後,將李明夷一個人推了進去。
臨了,還不忘用口型對他再三交代——好好說話!
李明夷一個踉蹌進了門。
王燾正坐在案前。
年逾八十的他滿頭白發,顴弓支離,雙眼亦有些微微泛青。然而寫作的時候,仍然背脊端直,一絲不苟。
他的麵前,攤著一幅字,看不太清內容,但筆畫之間遒勁有力,樸而不拙,隱隱藏著筆者的傲骨。
李明夷想起謝照的拳拳叮囑,儘力用生平最卑微的語氣道:“叨擾先生了。”
門外的謝照倍感欣慰,孺子可教地長長點頭,這才放心往後退了一步。
“是老夫要見你,應該是老夫叨擾。”王燾倒顯得頗隨和,轉眸間目光落在李明夷懷裡的卷軸上。
李明夷馬上遞過去。
這時該說什麼話,謝照在西市買禮物時便教過他。但一席說詞卡在喉嚨裡,怎麼也說不出口。
倒是王燾擱下筆,接過卷軸,將之徐徐展開。
他自上而下,以欣賞的目光打量著:“字不錯。”
看來謝照那一兩銀子花得很值。
“花了不少錢吧?”
李明夷還在準備中的話被堵回去了。
王燾將展開的卷軸傾斜,把內容展示給呆在一旁的李明夷看。
紙上寫著兩行工整古樸的字。
上以療君親之疾,下以救貧賤之厄。
這話李明夷很熟,出自漢朝醫學大家張仲景的《傷寒雜病論》,意思是精研醫術,往上可以治療父母長輩的疾病,下可以幫助窮困的百姓。
王燾放下了字,雙手落在膝上,目光卻看向麵前的年輕人:“這字用是漢初曹仲則的懸針垂露筆法,功力不錯。”
李明夷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曹仲則是漢初的書法家,而張仲景是漢末的醫學家,所以這幅字必然是贗品。
誇謝照真是誇早了。
王燾卻似乎並未因此而惱怒,也沒有退拒的意思。他慢慢卷起卷軸,將字裝了起來,又將桌上那幅字拿起,遞給李明夷。
“你送我一幅字,我也還你一幅。”
李明夷不明就裡地接過來,紙上隻有兩行筆畫端莊、筆鋒收斂的行楷。
——不為良相,則為良醫。
雖然有意藏了鋒芒,但即便是李明夷這樣的外行,也看得出這字風骨清正,功力深厚。
兩相對比,那幅還算看得過去的仿曹仲則的字就相形見絀了。
隻是這話,若說是王燾的自我評價,未免顯得自負。可要說是對李明夷的期望,又實在太過突然,他自問自己還沒有那麼大的名望。
“……先生的意思是?”
王燾重新落座,拿起一塊印著徽字的煙鬆墨錠,在硯台上慢慢磨著。磨好了墨,他將墨錠輕輕放在一旁,看向李明夷,唇角微微勾起:“裴之遠說,你問過他一個問題。”
這話提得有些突然,李明夷卻自問沒什麼可掩飾的:“是,我曾問過博士,行醫之道,以何為根基。”
裴之遠給出的答案是五行,而他回答裴之遠的則是解剖。
就是這個問題的分歧,讓他拒絕了官醫署拋來的橄欖枝,選擇了另一條孤獨的道路。
“這是我的回答。”
李明夷一怔:“什麼?”
王燾看著眼前的青年,微笑的臉上多了一分莊重。
“祖父王珪曾官拜宰相,為萬民敬仰。我雖不曾為相,但也曆任徐州司馬、鄴郡太守,而今從醫近半百年矣。不為良相,則為良醫,這便是我的道。”
不等李明夷琢磨透這句話的意思,王燾取下一支筆,重新開始寫字。
這回遞給李明夷的卻是一封簡短的小信,被折了兩折,握在手中很輕。然而李明夷知道,張斂的清白,就寄托在這張菲薄的紙箋上了。
“你拿這信去找嬰城,他會幫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