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畸形?”
李明夷說的那一長串,謝照就聽懂了最後兩個字。
“人腦的一種先天畸形。”李明夷指了指對方的後腦勺,“人睡覺時挨著枕頭的地方叫做枕部,枕骨的孔洞是腦和脊連接的通道。腦如果從中穿出,就形成疝。”
謝照聽得若有所思。
醫學他不會。
但殺人見血,有些關鍵的部位,他比尋常的醫夫子可更了解。
謝望則俯身,親手摸索那塊壓著脊髓的細細異物,神色閃過一抹驚異:“這是……腦?”
可人腦怎麼會進入脊柱?!
“確切來說,是小腦。”李明夷的解剖刀不徐不疾,將其源頭剖出。
謝望瞳孔之中微有震撼。
這是他從醫十數年從未見過的畫麵。
謝照顯然也是第一回見識到這種事情,仍覺得匪夷所思:“所以你說的畸形,就是這個東西?它是人腦的一部分?”
就算是他這個外行,也知道人腦應該在腦殼裡啊!
再聯想到剛才李明夷說的疝,他似乎意會到了什麼。
李明夷臉上的汗珠滴落,眼神炬炬,思維不停展開:“沒錯,小腦扁桃體從枕骨大孔穿入下方,就形成下疝畸形。這種先天畸形發生的概率是百分之零點七五,也就是說每四百個人裡麵就有三個人會遇到這種情況。”
謝照下意識心算了下:“那光陳留就有好上千人是這樣?”
“你可以這麼理解,甚至你我都有可能。”李明夷一邊說話,一邊已經擦了雙手,拿起紙筆記錄。
謝照下意識地摸了摸後頸。
“你放心,通常這種畸形不會影響健康。隻有極個彆的案例中,患者頸部用力屈伸時,脊髓被這些小腦組織壓迫,導致急性呼吸衰竭,甚至猝死。”
這也解釋了為什麼死者表情痛苦,嘴唇紫紺。
不是中毒,而是窒息。
謝照的思路立即被打開:“照你所說,這種畸形發生的概率百裡不足一人,就算是發生了,要致死也很是偶然。所以即便張斂精通解剖,也不可能把殺人賭在這個萬裡無一的巧合裡。”
“你說反了。”李明夷抬眼,肯定地道,“越是精通解剖的人,越知道疾病致死的概率有多大。所以正因為是張斂,他更不可能去賭。”
有了這個答案,謝照終於算是徹底放心:“父親果然沒有信錯人。”
父親?
李明夷不解地看著他。
謝照撓撓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兄長,又看看李明夷,似乎在問你不知道?
“謝公正是家父,我以為先生知道。”
畢竟他舅舅謝敬池,對方也是認識的。自己和兄長,也算和這人打過多番交道了。
看來再聰明的人也有後知後覺的時候。
李明夷持筆的手一頓。
難怪這一路雖然有些波折,但卻沒有任何阻撓的力量,所以從頭到尾,都有謝家的協助。
不過在他眼裡,這些都無關緊要。最重要的真相,已經被挖掘出來了。
李明夷合上紙筆,將剖出的臟器歸還屍首體內,一層一層恢複原來的樣子。最後,取出手術用的針線,慢慢把除了頭頸部的所有切口縫合。
方才還與他通力協作的謝望站在一側,以居高臨下的姿態俯視他的行動,並沒有幫忙的意思。
他問:“已經動手解剖了,現在再行掩蓋,還有意義嗎?”
“你早上洗臉嗎?”
李明夷的問題,轉折得有些生硬。
謝望隻是默然看著他。
“你這麼在乎儀態的人,應該會天天洗臉吧。”李明夷語氣又恢複了素日的平靜,似乎當真隻是閒聊。
“洗臉對你來說有什麼意義?不洗臉,你應該也能活著吧。”
謝照強忍著沒笑。
自家兄長能不能接受這個前提,還真存疑。
謝望卻沒有玩笑之意,一絲不苟地回答這個問題:“人活著,要有尊嚴,否則便是苟活。”
“說得對。”李明夷難得對他表示讚同,然而話鋒立即一轉,“但死了的人也是人,死人也要尊嚴,否則就是枉死。”
“活人和死人能一樣嗎?”
“怎麼不能?”李明夷反詰,“難道閣下沒有死的一天?死的時候就變成豬豚了?”
至少,以自己的眼光看,對方實際上應該算是個入土了一千多年的頑固老祖宗。
謝望唇角一動,似乎想反駁什麼。
話還沒說出口,肩上忽然搭了條臂膀。謝照拍拍他的手臂,以勸和的語氣道:“你們要爭,以後有的是時間,現在先去和父親回報結果吧。”
謝望轉眸瞥著他,點頭的同時,眉心蹙起——
“朗之,不許笑了。”
重審在第二天順利地進行。
有眼見為實的解剖結果,又有謝望的親口證實,身為法曹的謝敬澤自然沒有懷疑的餘地。
事實勝於雄辯,在謝照將證據一一列出後,其餘官差雖然震驚,也提不出任何質疑的理由。
張斂當堂被無罪釋放。
然而他的臉上卻沒有任何雨過天晴的欣慰,隻是看著停在地上,經過層層解剖、又勉強縫合回去的屍首,久久不語。
“既是這樣的意外,也算是命中注定了。”謝照安慰道,“把令尊安葬了吧。”
墳址選在了城郊外的一處高坡上,可以望見整個陳留。
一起來的,也隻有謝照、李明夷二人。
謝照是張斂為數不多的朋友之一,李明夷則是自己執意跟來。
對他來說,這是他在這個時代的第一位大體老師,理應送這一程。
“家父其實一直很反對我做仵作。”張斂的聲音,聽起來疲倦而平靜。
夕陽西下。
落日的餘暉灑落在簡樸的墓碑上,使這座墳墓看上去並不那麼冷冰冰的。
“其實前日是他的壽辰,我們約好了見麵。可等我回家的時候,已經過了子時,所以爭執了一番,我便走了。”
“我忍不住想,如果我早一點回去,如果我們沒有爭執,他早早地睡了,是否這個意外就不會發生了。”
張斂仰麵向天,不知是在問人,還是問天:“我從來不相信人有命數,就如父親希望我從仕,而我卻做了仵作,哪怕代價是家人離散。可你們卻說這種意外發生的概率萬中無一……”
那麼失去父親,是否是上天對他叛逆的懲罰?
晚風掠過地麵,吹得草木悉悉。
那道蕭索的背影,站在墓碑前,顯得如此單薄。
一向很會說話的謝照沒有說話。
“我相信人有命數。”李明夷卻忽然道。
“物質不會消亡,人體即便分解進自然,也會再次進入循環,組成新的生命。一個人有六十萬億細胞,數不儘的分子,所以人類重生的可能性比萬一還低。”
他停頓片刻,目光望向遠方天際。
斜陽落在肩頭,將他的眼神照亮,也使他的輪廓看起來不那麼冷硬。
“但宇宙有無窮之大,時間有無窮之長,概率再小的事件也注定發生。”
“所以一定有一天,有一刻,在宇宙的某個地方,你們還會再相見。”
一連晴朗了幾日的陳留,忽然下起小雨。
零星的雨滴,將那墓碑上的字跡浸潤,一筆一劃愈加深刻。遠方的陳留城,也籠罩在雨幕中,模糊了輪廓。
張斂閉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