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朝將至,宋府的園子裡已有了幾分春意。昨兒夜裡吹了一夜的風,又下了場小雨,無聲潤物,宋府的園子裡新葉翠綠,花樹抽了不少柔嫩的新芽和花苞出來。
施晏微坐在窗邊的矮凳上,鍋裡蒸著牛乳,散出陣陣霧氣和淡淡的奶香。
喜兒在門邊摘著菜葉,繪聲繪色地同善兒說道起昨日家主歸家時的情形。
“昨日天麻麻黑了家主方從歸家,雖有些風塵仆仆,整個人瞧上去卻是精神抖擻的。論起來,晉州至太原有五百餘裡,家主日夜兼程趕了回來,麵上竟無疲累之態。”
善兒立在灶邊靜靜聽她說完,末了才淺笑著附和道:“聽聞家主自幼習武,十五的年紀便隨宋公四處征戰,二十又二承襲了節度使的官位,數年間立下赫赫戰功,自然不是尋常武將可比擬的。”
二人的對話一字不差地落入施晏微的耳中,一語落地,善兒還不忘偏頭看向那邊的施晏微,頗有幾分好奇地問她:“楊娘子昨日傍晚可去二門外見過家主了?”
施晏微對這位家主的樣貌氣質如何並無興趣,隻淡淡道:“昨兒有些乏累,用過晚膳就回屋裡坐著了,不曾見過。”
因是宋府的座上賓,施晏微的居所與府上的婢女仆婦們不在一處,薛夫人特意將她安置在寬敞明亮的西邊小院裡,宋珩歸府時外頭著實動靜不小,施晏微卻並不在意,隻一心窩在羅漢床上挺屍。
施晏微原是土生土長的南方人,有著自由戀愛結合在一起的父母、無話不談的好姐妹和體貼入微的竹馬男友,她在現代度過了二十四年平淡溫馨的生活,靈魂莫名進入到這具身體之後,眼瞧著周遭完全陌生的生活環境,自是難以接受。
可,人在矮簷下,哪能不低頭呢。
她害怕被視作奪人魂魄的妖物,隻得強壓下突然來到異世的不安和惶恐,沉默著緩了好一陣子,方抬手撫著額上包裹傷口的細布,徐徐道出自己約莫是碰壞了腦子,從前的許多事情竟都記不起來了。
薛夫人派去探病的媼婦於床畔聽完她嘴裡的這些話,不由微微皺起眉頭,心中暗道她怕是磕傷腦袋忘了事了。
那媼婦不好多做逗留,溫聲寬慰她幾句後,自去翠竹居向薛夫人複命。
薛夫人是個心慈的,聽後垂首撫額低低道了句可憐見的,命人去請擅長此症的醫師①來府上瞧她。
醫師往施晏微的屋裡去,仔細查看她額頭上的傷勢,又問了好些話,施晏微一一答了,醫師便不再言語,提筆開了藥方子出來。
施晏微雖喝了月餘的苦藥,可她終究不是楊楚音,自是什麼都想不起來,隻陸陸續續從旁人口中得知了楊楚音的身世。
原身楊楚音與兄長楊延相依為命,三年前楊延投了河東軍,直至去歲方得宋珩胞弟宋三郎的賞識升任從六品下的校尉,然而五個月前的一場戰事中,楊延為救宋三郎,死在敵軍的刀下。
那宋三郎是個知恩圖報的,含淚命人將楊延的屍身好生安葬了,而後經過多方打探方尋到原身楊楚音,親自前往文水縣將人接進宋府,並為楊延遷墳至他阿娘的墓旁。
楊楚音原是在文水縣住慣了的,本欲拒絕,偏生宋三郎不是那等輕言放棄之人,以時局不穩和楊延閉眼前的親口托付為由,幾番勸說後終是將她說動,先去拜過楊延的墓,磕了頭,這才肯隨他一道來了太原。
因她是孫兒的救命恩人,相貌又好,那一雙水靈靈的桃花眼更是長在了薛夫人的心坎上,故而薛夫人待楊楚音甚是熱絡,府上的婢女媼婦眼見三郎和太夫人都待她頗為親切,素日裡自然不敢輕慢於她,每每見了都會恭敬地喚她一聲楊娘子。
初至宋府的那段時日,在府上眾人看來,這位楊娘子寡言少語,是再沉悶不過的性子;直至四月前的一個雨夜傍晚,原身不知怎的跌下石階磕到了頭,高熱不退將近三日,醒來後就將從前的人和事忘了個一乾二淨,性子亦有所改變。
除卻施晏微外,這世間再不會有人知曉,她並非是磕到頭得了什麼腦挫傷裂症,而是換了個芯子。
住在這高門大戶的宋府裡固然吃喝不愁,真要論起來,到底是寄人籬下;這會子薛夫人和宋三郎還能記著原身兄長的恩情善待於她,可人心向來易變,時日長了,他二人待她的心思能否如初誰也說不準,真個等到那時,她在宋府裡豈不就要礙人眼、討人嫌了?
何況她與宋家非親非故,又非真正的楊楚音,似這般心安理得地借由旁人的身份過上衣來伸手、飯來張口的生活,終是心中有愧。
是以施晏微經過深思熟慮後,決意暫且寓居宋府,無事得閒時幫著府上的婢女媼婦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待日後北方的時局穩定些,她便離了宋府去錦官城過逍遙日子。
宋府人口比之旁的世家大族算不得複雜,年近七旬的薛夫人統共育有兩子一女,獨女宋微瀾年十六時外嫁蘭陵,過後五年與夫郎誕育兩子。
薛夫人已逝的長子宋臨文武雙全,三十出頭便已官至從二品河東節度使,弱冠之年迎娶甄氏女,數年間誕下三子一女:大郎早夭,二郎宋珩天資聰穎,自幼熟讀兵法,少時便已精通騎射、臂力驚人,後馳騁沙場所向披靡,比之其父大有青出於藍勝於藍之勢,唯獨婚事上不甚順遂,至今二十有六尚未娶妻;三郎宋聿未及弱冠便娶了世交家的嫡長女,夫妻二人恩愛非常,至今未有妾室,育有一子;大娘宋清音是太原有名的才女,八年前外嫁至蘭陵,前些年隨夫郎去往長安赴任,至今已有三年不曾歸家。
她的次子宋銘則與兄長宋臨大不相同,自少時起便荒廢課業,素日裡專愛與人做些吃酒玩樂、鬥雞走狗的勾當,及冠後更是好色昏聵,因無功名官職在身,尚未娶妻時便已有了三房貌美妾室,這還不算被他糟蹋了去的婢女和外麵的粉頭。
那宋銘雖是個風流成性的,膝下卻隻有一兒一女,四郎乃妾室王氏所出,如今不過一十二歲的年紀;二娘方是正妻高氏所出,去歲二月才及了笄,名喚清和,生得麵如桃李、膚白如瓷,性子嬌俏活潑,頗得宋老夫人的歡心。
這位宋二娘頗喜甜食,自施晏微去了廚房,最是愛吃施晏微做的糕點,昨日傍晚宋珩歸府,瞧見宋清和後不過隨口道了句“二娘的臉瞧著比我數月前離府時圓潤了些”,宋清和聽後當即就委屈地微皺起眉咬住下唇,看上去顯然是有些不高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