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扇笑著接過食盒,又與其他人寒暄兩句,自去了。
不多時,各院自派人來取早膳,薛夫人和宋珩屋裡的婢女亦帶了賞錢過來,劉媼一並分與膳房眾人,不在話下。
退寒居的正房內,宋珩草草用了一碗雞絲麵和一些炙羊肉,拿茶水漱口後,昂首闊步行至府門外,翻身上馬往軍中疾馳而去。
至酉時日落,天邊殘陽如血,遠山金光淺淺,宋珩打馬歸府,徑直往翠竹居而去。
瑞聖打了簾子讓人進去,薛夫人正坐在禪椅上一手撥動佛珠,一手敲著小幾上的木魚,待聽得宋珩喚她阿婆,這才停下手裡的小木槌,緩緩睜開眼來看他。
薛夫人凝他一眼,因問道:“怎的這時候過來,可用過晚膳了?”
宋珩麵上一副不苟言笑的樣子,語調平平地道:“未曾,便在阿婆處用罷,阿婆莫嫌某才是。”
薛夫人聽後忍俊不禁,慈祥的眉眼化作兩道彎月,笑道:“不知從哪兒學來的精致淘氣,拿老身來玩笑。要說起嫌來,老身還怕你吃不慣那些個齋菜呢。”
祖孫二人的對話惹得一旁的疏雨跟著輕笑了起來,上前將那木魚、木槌一並收了,抽身出去將門合上,吩咐歸雲去廚房傳膳,再叫多做兩道菜送來。
鎏金鏤空蓮花香爐裡焚著沉水香,彼時屋裡隻餘下祖孫二人,宋珩嗅著那淡淡清香,斂目平聲道:“孟九命人快馬加鞭傳了信來,前日已過了汾州,今日夜裡約莫在文水落腳,想來再有兩日便可抵達太原。”
孟九郎孟黎川,乃宋珩胞妹宋清音之夫,三年前右遷正四品太常少卿,是為京官,掌管皇室宗廟祭祀相關事宜,徒有虛職卻無實權,名為器重孟、宋兩家有意提拔於他,實則不過是為著將人放在眼皮子底下監視幽禁罷了,其妻宋清音更是被看做用以牽製和震懾宋珩的一大籌碼。
自宋清音隨孟黎川離了太原前往長安赴任後,薛夫人便時常懸念歎息,唯恐聖人哪日因猜疑忌憚二郎致使君臣離心,一時怒火上來便要拿大娘一家三口開刀。
二郎素來仁孝,最是看重骨肉親情,加之二十出頭的年紀便沒了耶娘,是以益發珍重大娘和三郎這兩位胞弟胞妹,連帶著還未出閣的堂妹二娘都被他如珍似寶地疼愛。
聖人這般做派是何心思,她一婦道人家尚且能夠窺得一二,二郎又豈會不知他是安的什麼心。
二郎原是個眼裡揉不得沙子的性子,然而為著護宋清音一家周全,生生忍了三年未敢輕舉妄動,直至去歲大敗奚族班師回朝,以赫赫戰功在明堂上向聖人施壓,要求將孟黎川外放至太原府任從四品少尹③。
時下中原式微,朝廷勢弱,苟延殘喘在河東節度宋珩和宣武節度使江晁那微妙的平衡之間,此番博弈終是以聖人妥協告終,歲末,朝廷降下調令,左遷孟黎川為從四品下太原府少尹,於次年春二月辭京赴任。
這位宣武節度使江晁乃濮州人氏,祖上經商起家,後平盧、範陽、隴右三鎮節度使謀反,中原大亂,玄宗攜貴妃、皇族宗室出逃蜀地,江家受戰亂之苦生意一落千丈,至江晁阿耶那輩隻能做些小本生意。
江晁自幼習武,耍得一手好.槍,胸懷淩雲之誌,遂入起義軍,早年間曾立下過不少戰功,頗受器重。因那起義軍尤擅流動作戰,又擅鼓動人心,倒是日益壯大起來,數年後竟集結十餘萬兵馬直取長安而去,一路勢如破竹,殺了不知多少士族門閥,可謂血流成河,逼得先帝倉惶出逃;
宋珩之父宋臨得此消息,率先出兵河東前往救駕,不日又有多方節度使爭相出兵圍剿叛軍,迎先帝返回長安;江晁因在華陰吃了敗仗,遂降於河中節度使,封為副將,後與宋玠在河南道、神都洛陽一帶抗擊起義軍,招安有心歸降之人;兩年後,起義軍受降朝廷,江晁親獻叛軍頭目首級於先帝駕前,獲封宣武節度使。
至此,河東節度使宋臨、宣武節度使江晁、隴右節度使王貞三足鼎立,把控關隴。
後王貞式微,宋臨病重離世,宋珩承襲其河東節度使之位,從其阿耶遺願先後攻破平盧、振武,與黃河以南的江晁分庭抗禮。
薛夫人不是那等拘泥於後宅的婦人,活了這數十年讀過不少史書典籍,當今天下的形式她看得門兒清,朝廷覆滅怕也就是這幾年的事兒了。
有道是“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④”。
如今掣肘已除,江晁老矣,此鹿,二郎誌在必得。
薛夫人麵上笑容愈深,微微闔目,意味深長地道:“大娘得你這位阿兄,將來必有大造化在後頭等著她呢。”
他日得了長公主之尊,可不就大造化麼。話畢,與宋珩相視一笑,心照不宣。
待婢女進來布菜,宋珩的目光被那白瓷描金小碟內的荷花狀糕點吸引過去,腦海裡不由浮現出馮貴昨日夜裡說與他聽的話。
“這荷花酥還是楊娘子來府上後,老身才得以有這個口福。卻不知她是如何生了這般玲瓏的心思,竟能做出這樣好看又可口的點心來。二郎飯後用上半個嘗嘗味兒吧。”
好一個生了七竅玲瓏心的小娘子,竟是將阿婆也哄得服服帖帖;卻不知是不是那等沽名釣譽、待價而沽之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