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晏微出來時因捧了填漆托盤,道是未曾提燈,這會子兩手空空,便朝人行叉手禮,輕啟朱唇道:“郎君說的是極,這處的確寒涼,我才在水榭裡坐了一刻鐘不到,這會子喉間已隱有不適,你與家主還是莫要那處去的好。”
楊娘子竟是在關心家主麼?馮貴如是想著,不由心中竊喜,因笑道:“奴皮糙肉厚的,倒不怕這風吹,家主征戰沙場多年,是在冰天雪地間行過軍打過仗的,這點子涼風於家主而言,自然算不得什麼。”
馮貴字裡行間洋溢著對宋珩的誇讚,施晏微看來,頗有幾分王婆賣瓜、自賣自誇的意味在裡頭。
施晏微心中記掛著銀燭還在假山後麵躲著,暗道那郎君倒是一陣風似的跑了,可苦了她獨自一人在此處提心吊膽。
正想著再拿些什麼話將他二人勸走才好,忽而一陣狂風大起,直刮得樹搖月晃、施晏微被那冷意激得打了個寒顫,不自覺的將雙手環抱於胸前。
宋珩幽深的目光掃過她的臂彎之間,旋即麵色一沉,上前一步擋在馮貴身前,移開視線看向彆處。
馮貴登時覺出味來,忙將燈籠往下壓了壓,眉頭擰成個川字,拋出話來:“天色昏暗的,楊娘子不曾提燈,可要怎麼回去?”
施晏微道:“今夜月色清亮,並不十分難看清路,我走慢些應是無礙的。”
宋珩觀她一副拒人於千裡之外的樣子,反生出彆樣的心思來,隻見他徐徐開口,淡淡道:“暫且不必往前頭去了,先送楊娘子回去。”
家主素來清心寡欲、克己複禮,何曾對無親無故的女郎這麼熱心過。
思及此,馮貴麵上半分不顯,實則一顆心早就如同風爐上燒滾的熱水,沸騰不已,就差幻想他二人顛鸞倒鳳時的場麵了。
若換做往日,施晏微定會婉言謝絕,可今日不一樣,宋珩多在此處一時半刻,銀燭便要多擔驚受怕一時半刻,是以並不推辭,也不扭捏,大大方方地朝人行禮道謝。
“如此,妾先謝過家主。”
宋珩默聲無話,轉身往回走,馮貴道:“無妨,還要煩請楊娘子指路。”
施晏微頷首道了句有勞郎君,告知馮貴出了那圓拱門後直走即可。
宋珩此人生得甚是高大魁梧,加之肩寬腿長,走在前麵跟座移動的大山似的,瞧他又是個不苟言笑、神情嚴肅的,施晏微心裡不免有些怵他,頗有幾分費力地跟在馮貴後麵,始終不曾抬過眼去看宋珩。
施晏微稍稍垂頭,絞著手裡的刺牡丹錦緞帕子,心裡暗暗想著銀燭與方才那郎君的事,竟是未曾察覺到走在她前頭的人已換成了宋珩,宋珩見她有些掉隊,有意放慢步子等她,哪知她想事情想得太過入神,不多時就直直撞到了宋珩寬厚結實的腰背上。
疼得她登時揚首倒吸口涼氣,檀口裡輕輕哎了一聲,眼眶裡隨之染上一層氤氳的水霧,微微發紅。
宋珩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撞上他的背,猛地停下腳步,待聽得那道低低的輕喃聲,回過身來看施晏微。
施晏微強忍著因為疼痛而生理性滾出的淚水,終究隻是微紅了眼眶,後退兩步落落大方道:“原是我自己忘了看路撞上家主,當由妾給家主賠罪才是。”
如練的月華傾瀉而下,落在施晏微白瓷般的臉上,明眸橫波,卷睫纖長,胸脯隨著急步後的急促呼吸微微起伏。
宋珩似是沒聽見施晏微賠罪的話,低下頭微垂了眸,目光如炬,“可有傷著?”
施晏微搖搖頭,待氣息平複一些後,輕聲細語地回答道:“未曾。”
眼都紅了,還說沒事,可見她是個能忍的。宋珩暗自想著,靜默片刻後方沉聲道:“往後記得多看路,走路時想事情切記莫要太過投入。”
他怎的知道她在想事情?
施晏微憶及那日夜裡在棲露亭遇著他,宋珩就曾問過她可是有心事,不由心下一緊,暗道此人極擅洞察人心,往後還是敬而遠之的好。
想畢,刻意保持與他的距離,硬著頭皮應了話:“家主提點的是極。”
宋珩淡淡嗯了一聲,收回目光,繼而轉身叫馮貴走在前麵,有意無意地放慢腳下的步子,施晏微揉揉鼻尖,提裙踏上石階走到長廊叫他二人往右拐。
一徑來至施晏微的小院外,馮貴不好再往裡進,拿眼去看宋珩討示下。
還不等宋珩說出話來,施晏微先朝人行了叉手禮道謝:“妾謝過家主和郎君,天色不早,你們回去吧,妾自個兒進去就好。”
話畢頭也不回地進了院門。
宋珩望那纖弱窈窕的背影一眼,麵色晦暗不明,沉聲道了句“回罷”。
小幾上燃著一盞蓮花鎏銀銅燭台,橙黃的燭光驅散一隅黑暗。
施晏微坐在月牙凳上拿熱巾子敷於鼻上,腦海裡複盤著今日撞見銀燭和那郎君的事,至二更睡意上湧,方更衣洗漱寬衣,上床安寢,一夜無夢。
黛岫居內,銀燭滿腔愁緒尤未平複,自是一夜無眠,戰戰兢兢地過了白天,見無人來問什麼,方稍稍安下心來,麵色較先前也好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