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枕劍匣》
文/言言夫卡
2024.4.12
夜很深。
沉雲濃霧遮天,月輝從雲峰間吝嗇灑下,堪堪照亮一條崎嶇的山路。
山路上有一隊人。
開路的人扛旗,旗上隱約可以辨認出一個“謝”字。後麵是一整隊黑甲侍衛,連麵部都遮掩得嚴實,隻露出了麵甲後的一雙眼睛。
緊隨其後的,是一片紅。
馬車上塗著朱紅的漆,隨侍兩側的侍女著暗紅的衣,就連拉馬車的四匹馬,胸前也綁著紅花。
夜深如墨,濃稠的紅沾染在墨色之上,像是幾點不慎滴落在黑色布料上的暗色。
再向後,則是一隊布衣侍從,步伐整齊輕巧,顯然也都是習武之人。
腳步聲之外,自然也有些其他的聲音。
山間有風。
風吹得謝字旗烈烈,吹出一片黑甲侍衛的鎧甲摩挲聲,以及紅衣侍女與布衣侍從的腰牌清脆。
腰牌上也有字。
不是謝字,而是一個有些難辨認的凝字。
當今世間有許多個謝家,卻隻有一個凝家。
而當這個凝與謝字並列的時候,那便也隻剩下了一個謝家。
凝,是龍溪凝氏的凝。
謝,是扶風謝氏的謝。
那麼此刻,馬車中所坐的,當然就是凝家那位與扶風謝氏的大公子指腹為婚的凝家嫡女凝玉嬈。
這樁婚事太過有名,算得上是拉開了過去十五年間江湖世家平靜的序幕,實乃所有人都交口稱讚的喜事。
可如今,迎喜事的馬車卻在這樣漆黑的夜,行於如此逼仄崎嶇的山路之中。十五年來的所有喜意都隱匿在這風與夜裡,便如所有人再提及此事時,臉上的神色都從過往的拊掌稱讚,變成了麵色複雜,驚慌難測,欲言又止,和最後的一聲長歎。
一聲帶著哭腔的輕歎也從馬車上響起。
但才歎了一半,便被一道聲音打斷:“紫葵,再哭就從車上滾下去。”
那道聲音很悅耳,如黃鸝輕吟。
但用這樣的音調來說這樣的話,就顯得格外的冷與不耐。
名喚紫葵的侍女硬生生止住了所有聲音,開口卻還是發顫:“可是,無論如何,也不應該由三小姐來替嫁……”
一根白玉般的手指點在了她的唇上,將她所有剩下的話語都壓了回去。
環佩作響,新嫁娘的蓋頭本應將麵容儘遮。
此刻,蓋頭還在她的頭上,卻是被掀起了大半,隨意地逶迤在頭上的鳳冠珠翠之間,露出了一張皎皎如明月的嬌美麵容來。
那張臉豔極,便是不施粉黛也足以照亮一室,更何況此刻盛妝紅唇,更顯得膚白如凝,垂眸抬眼皆是顧盼生輝,容色盛絕。
實在是一位堪稱傾國傾城的美人。
唯獨,這並非凝玉嬈的臉。
此刻坐在這花轎裡,連夜去往扶風謝家的,是凝家三小姐,凝辛夷。
又或者說,豔絕天下卻聲名狼藉的凝家三小姐。
有人說,凝家老爺子凝茂宏乃當今高門士族之首,官領中書監,清白自持一生,隻凝辛夷這一個汙點。隻因她的生母並非凝家家母,而是出身煙花之地的樂伶花娘。若不是凝家老爺子一時不慎,中了歹人之毒,又怎會犯下這樣的糊塗事來。
還有人說,凝家劍道與符道冠絕天下,本就是天下第一捉妖世家,凝家之人無論男女,各個都是一身好根骨,哪個不是年少便成名。
唯獨她凝辛夷,半張符也不會畫,連劍都拿不動,驕奢淫逸,跋扈乖張,凡體之人,三清斷絕,除卻一張冠絕天下的臉,當真是一無是處。
一無是處的凝辛夷神色懶懶,掀起眼皮,掃了一眼一側的侍女。
紫葵一抖,什麼哭意與不甘都在那一眼下消弭,隻覺得好似有劍意交錯在自己脖頸之間,頃刻間便要輕輕劃過她的肌膚。
她猛地滑坐在地,戰栗行禮認錯:“是紫葵失言。”
“起來吧。”凝辛夷已經收回了目光,她身上的鳳冠霞帔華貴無比,自然也是極重,她身量纖細柔弱,卻絲毫看不出被這樣繁複的一身拖累,反而自有一番懶怠與隨意:“同樣的話,不要再讓我聽見。否則……”
她沒有繼續說下去,紫葵卻縮了縮身子,戰栗更深:“是。”
凝辛夷沒了與她說話的興致,隨意從頭上拔了一隻金釵下來,放在指間摩挲,垂下眼遮去眼中的所有情緒。
她委實沒想到,自己這一生,還有重來一次的機會。
十天前,她在漆黑寧寂的夜裡猛地睜眼時,耳邊還回蕩著燎原的火燒之聲。她大口喘著粗氣,驚疑不定,一時之間竟然分不清腦海裡的是一場光怪陸離的夢,還是自己真的重生了。
她的腦中紛亂一片,太多有關前世的記憶畫麵在她還未來得及抓住的時候,便如流水般褪去,最後隻剩下了寥寥幾件事。
其中之一,便是幾日後她阿姐凝玉嬈的出嫁。
三年前,扶風謝氏一夜之間離奇凋零,上下三百四十二人滿族皆亡,血自門縫中流到了三裡之外。
三年後,本應歸於那三百四十二座靈位的謝家大公子謝晏兮持劍跋涉而來,重開謝府大門。
人既然沒死,婚約既然沒退,凝家重情重義,又怎可能看老友最後的血脈凋零。
所以這樁所有人期待了足足十五年的婚約,在凝玉嬈生母息夫人的垂淚與不甘中,以一種讓所有人都唏噓的方式繼續了下來。
本也算是一段佳話。
隻可惜,凝玉嬈在嫁去謝家的路上便失蹤了。
凝家傾儘全力,竟也沒能查到凝玉嬈的下落。凝茂宏一夜白頭,大病一場,深思熟慮後,居然依舊執意履約。
第二次履約,坐上馬車的,便是凝辛夷。
記憶到此戛然而止,凝辛夷想要再去回憶更多,便會有難忍的心悸席卷而來,讓她冷汗漣漣,臉色煞白,卻一無所獲。
如此嘗試若乾次後,凝辛夷終是暫且放棄。
但她到底還記得另一件事。
前世,她死於一場燎原的火。
星野低垂,火色將神都的天空染紅了大半,整個世界都陷入了天旋地轉的坍塌,哭聲與尖叫之中,有人嘶聲喊著她的乳名。
“阿橘——快走——”
“彆回頭——走!”
那一聲聲疾呼被淹沒在天崩地裂的聲響之中,直至她自神都寂靜的夜裡驀然醒來,都好似還回響在她耳邊。
她不知那是誰,煙霧之中,連那人的身影都變得模糊不堪。
心卻比之前要更痛,痛得她的五臟六腑都像是要蜷縮起來,連呼吸都一並變得艱難。
醒來後,她花了幾天的時間來確定,阿姐出嫁之前發生的樁樁件件都與記憶裡一般無二,這才大膽直接推開了凝茂宏書房的門,提出了替阿姐出嫁的事情。
是的,她不是被迫替嫁的。
左右她都要走這一遭,不如這一次,直接由她來。
夢裡的痛太真切,太絕望,也太不甘,讓她寢食難安輾轉反側地想要找一個答案。
一個前世凝玉嬈失蹤,自己再嫁後,究竟發生了什麼,她到底因何而死的答案。
馬車壓過山路,終於開始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