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辛夷打了個哈欠,抬手似是想要掀開車簾看看外麵的夜色。
紫葵卻已經撲了上來,麵色驚懼地按住了她:“三小姐,萬萬不可啊!您難道忘了,上山之前,引路的山民都說……都說……”
她壓低了聲音,才敢說完後半句:“不要打開窗看鹿鳴山的夜,否則會看到……不該看的。”
隨著她的話,突有貫穿般的閃電劈開夜幕!
天地明亮一須臾,黑影層疊,鹿鳴山不過是所有黑影中並不起眼的一處高聳。行於其上的車隊幾乎要被黑影徹底遮蓋,狂風倏起,謝字旗獵獵作響,旗杆幾乎要被風壓彎折斷,黑甲沉悶,紅衣翻飛,腰牌亂甩,眼看就要將那馬車的車簾翻卷而起!
兩聲裂響幾乎被旋即而來的雷聲淹沒。
也順便壓下了紫葵已經在唇邊的尖叫。
卻見兩根金釵不偏不倚,將那欲要掀起的車簾正正釘在了車身之上!
“我想看的時候,自然會看。我不想看的時候,誰也不準掀開車簾。”凝辛夷抬手,再從頭上拔下第三根金釵,在紫葵驚懼的目光中,驟然釘住了不知何時從車簾縫隙中溜進來的一抹極細的黑影!
黑影遇金,似是極痛,一陣扭曲後,終於化虛為實!
竟是一截黑漆漆、骨節凸起、格外嶙峋且長的手指!
紫葵到底是龍溪凝家的侍女,見識自是比尋常人家要多許多。最初的驚慌後,她也已經鎮定下來。
“何方妖物?!”她低低說完,卻突然反應過來了另外一件事。
等等,此刻在她身邊的,可不是繼承了凝家符劍衣缽的凝家大小姐,而是劍都提不起來的凡體之人凝辛夷!
馬車微顛,閃電雷聲狂風後,卻竟然沒有雨落下。
反而是此前自雲縫中泄下的月光更盛了點,讓山路明亮了許多。
車外的步伐聲與此前絲毫未變,車輪滾滾,車外之人似是對這根手指毫無所覺。
否則,除非車外龍溪凝家的家仆戰死至最後一個人,也絕不會讓這樣的妖物靠近馬車的。
紫葵剛剛鎮定下來的心又開始狂跳,她強忍著驚懼,看向了一側的姿容絕豔的凝三小姐。
凝辛夷依然是那副有些懶散的模樣,車廂裡的夜明珠皎皎,照亮了她纖細若無骨的皓腕和精致豔麗的眉眼。
是那個所有人都熟悉的三小姐的模樣。
可也實在難以想象,這幾乎徹底沒入十寸厚車壁的金釵,是這位手無縛雞之力的凡體之人三小姐方才隨手所釘。
紫葵還在怔忡,凝辛夷的手裡卻不知從何處抽出了一把采血刀。
過於白皙的肌膚與粗糙濃黑的手指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那隻看起來嬌弱無力的手卻極穩地靠近了被釘住的猙獰手指,自上而下,一刀沒入!
原本已經沒了動靜的手指開始了劇烈的掙紮,一時之間,整個車身都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分明是指甲刮在木壁上的聲音!
這妖物,竟是沒有斷手而去,而是依然攀附在車廂之上!
而本應收集到妖物血液的采血刀,卻依然空空蕩蕩!
紫葵終於意識到了什麼,手腳並用地向後爬了兩步,生生頓住,再猛地擋在了凝辛夷前麵:“是影魅——!此處怎會有影魅!”
卻聽身後的聲音悠悠且歎息,凝辛夷的呼吸極近,幾乎吹在了紫葵的脖頸上,仿佛是貼著她在說話。
“是啊,此處怎麼會有影魅。”凝辛夷的刀尖不知何時已經抵在了她的後頸:“紫葵,你的影子呢?”
采血刀的刀刃裡悄然蓄滿了血。
一縷極細的血線從紫葵的脖頸後被抽出,在采血刀裡流轉過一圈,再從刀尖滴落。
滴答——
一滴落在紫葵的肩膀,一滴落在了馬車的地麵。
那本該是紫葵影子的位置。
燈色搖晃,那滴落在地麵的血忽而有了一瞬的扭曲。
紫葵的呼吸好似在這一刻停息,她似是被耳後突然出現的聲音駭住,一時反應不過來,然而她袖下的手指卻悄然扭曲成了一個詭異的形狀。
“我、我的影子……”她眼瞳睜大,聲音顫抖,似是真的被嚇到,然後狀似不經意間回頭的同時,手臂以違反常理的角度,如鬼魅般探出!
卻堪堪停在了凝辛夷鼻尖前三寸。
妖風搖曳,凝辛夷點著那滴落地的血,將什麼東西從地麵宛如扒皮般提了起來。
她手中虛無,肉眼難見,空氣卻分明是扭曲的。燭火亂晃,風也飄搖,紫葵凝固在了折身襲擊凝辛夷的角度,仿佛一座人肉雕像。
這一切的光怪陸離中,隻有凝辛夷的那一雙極黑的眼瞳依然鎮定清明。
“紫葵。”她向前傾身,盯著紫葵的眼睛:“是息夫人想要我的命嗎?”
紫葵雙眼失神,仿若離魂木偶,慢慢搖頭:“夫人聞三小姐自願替嫁,欣喜不已,未曾安排此事。”
洞淵之瞳下,絕無虛言。
凝辛夷輕輕挑眉,收了瞳術,重新看向手中。
“虛芥影魅。”蔓延開來的血色勾勒出了一層扭曲的輪廓,她冷笑一聲:“高平司空家的手伸得這麼長嗎?”
那是一團扭曲蠕動的靈體,不辨五官,滿身煞氣,在被提起來的這一刹,蜷縮起來的靈體儼然像是一層焦黑人皮,看起來詭譎狡詐又令人作嘔。
頭上的金釵沉甸甸地壓著,凝辛夷抬手再拔下來一隻,壓在掌心,蜷指一握。
那道人皮般的影子上浮凸出了一道金色的密紋,密紋一寸寸沒入影子之中,竟硬是將那抹扭曲的影子卡出了大抵是頭顱的一片陰影。
它被迫抬起了頭,眼睛是一片茫然的白,沒有鼻子,空餘一張長了舌頭的嘴。
司空家的虛芥影魅,行走於所有不見光的陰暗之中,以眼瞳記錄看到的一切,挖出眼珠便可見到它見過的所有場景,又以唇舌用以傳話。
它沒有形體,在吸食三清神髓之前,沒有自己的思想,一旦被從影子中發現,便會操縱被附身之人發動一擊,一擊不成,即刻消融。
若非凝辛夷手腕上的那串鈴鐺和此刻卡在它脖頸上的金色密紋,它本該早已煙消雲散。
凝辛夷沒有挖它的眼珠。
影魅有主人,她一旦取下眼珠,便會被它的主人感知。
龍溪凝氏的三小姐,三清斷絕,凡體之人,又怎麼可能驅使三千婆娑鈴,以婆娑密紋困住影魅呢。
但這不代表這具影魅沒用。
凝辛夷食指撚住中指,比出一道咒印,碾在婆娑密紋上,輕叱一聲:“開。”
片刻。
便見那影魅在劇烈的掙紮後,倏而裂開一道血紅猙獰的縫隙,露出一條細長僵直如蛇般的舌頭,再吐出了一句聲調古怪的人言。
“白骨生花……嘻嘻嘻,你看到黑樹裡的白骨了嗎?”
下一瞬,便是婆娑密紋都沒能困住影魅,它瞬息消融一地,了無痕跡。
燭火投落下的影子恢複原本的模樣,夜色靜謐如水,仿佛此前什麼都沒發生過。
凝辛夷撫上手腕間重歸暗淡的紅繩鈴鐺,神色不定。
婆娑密紋能困住的,是活著的妖祟靈體。
但完成了原本的任務,本就要消融的影魅靈體碎裂,死氣飄散,婆娑密紋自然無用。
換句話說,這隻沒入了自己馬車,附身於紫葵身上的影魅,原本的任務,就是為了傳出方才那句話。
什麼白骨?什麼黑樹?
它……又是要告訴誰?
原本要路過鹿鳴山的阿姐凝玉嬈,謝家大公子,紫葵,還是另有其人?
……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