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魅氣息消散的刹那,那層籠罩在馬車周遭的詭譎結界一並消散。
虛芥影魅匿蹤潛行,極難被察覺。發生在馬車上的這一切隱秘無蹤,高平司空家能靠著一手虛芥影魅穩立高門世家之列,自然有自己的本領。
凝辛夷沉默片刻,終於抬起手指,在紫葵的眉心輕輕一點:“醒來。”
紫葵的雙眼瞬間有了神采,卻還有點茫然:“……三小姐?我剛剛是睡著了嗎?”
她記得一些隱約卻不真切的畫麵,正要細思,凝辛夷那雙極黑的眼瞳已經輕飄飄在她身上掃過一眼。
於是紫葵腦中的所有畫麵都消失,她一手捂著狂跳不已的心,隻覺得有點不適,卻又找不到原因。
渾然不覺自己已經從鬼門關走了兩圈。
一圈是差點將她徹底蠶食殆儘的影魅。
影魅吞影再吞人,待將人的三清神魂蠶食殆儘的那一刻,便可以徹底替代這個人的存在,以假亂真。
一圈是落在她肩頭的那滴心血。
殺人很簡單。
在馬車上神不知鬼不覺處理一具屍體,多少還是有點麻煩。
更何況,紫葵雖然是息夫人安插來監視她的,這幾年倒也沒做出什麼出格的事情。就算殺了,息夫人恐怕也還會再安插一個新人來,還不如紫葵用得順手。
所以那滴抽出來的心血在重新潛入紫葵體內時,凝辛夷隻抹去了她的記憶,再撥動了她的一魄。
從此隻要凝辛夷想,紫葵的一舉一動都將處於她的絕對監視之下,而她隻要動念,就可以讓紫葵生機斷絕。
馬車壓過最後一截下山的路,重新回到了平直的官道,再行過一段,黑壓壓的天色也開始變得稠藍。
黎明來臨時分,被甩在馬車後的鹿鳴山變成了視野中的一片難辨的虛影。
神都界與扶風郡之間,以鹿鳴山為界。
這些年來,戰亂連綿,餓殍滿地,鹿鳴山在數聲野鹿悲鳴後,早已沒有呦呦鹿鳴,隻剩下了難辨的夜色,和夜過山巒時不可看窗外的聳言。
官道上逐漸有了人影,也有了人聲。
隻聽一道清稚童聲響起:“可是爺爺,為什麼書上說,以前沒有這麼多妖靈邪祟呀?”
蒼老的聲音帶著疲憊,卻極耐心道:“那是因為千年前,方相娘娘驅百鬼夜行,將天下妖靈邪祟都封印在了極北的從極之淵下,所以才能天下無妖。”
那稚童聽得似懂非懂:“那現在呢?是方相娘娘的封印不頂用了嗎?”
“傻孩子,再厲害的封印,經曆過千年,也總會有出問題的呀。”那老者搖頭:“隻是這天下啊……”
老者滿麵滄桑,長歎一口氣,終是截了話頭。
“可爺爺也說了,如今我們有了兩儀菩提大陣,那北滿蠻子和他們驅使的妖邪們便侵入不了我們大徽!”稚童握拳,嗓音清脆:“等我長大了,我要考入官學,成為厲害的捉妖師,讓天下無妖!”
“好好好。”老者好脾氣地應和著自己孫兒的遠大誌向,兩人交談的聲音逐漸被馬車甩在了身後。
馬車裡,凝辛夷亦彎了彎唇角,卻也難掩心底的一聲歎息。
想要還天下一片清明,讓天下無妖,談何容易。
天色將亮,凝辛夷不看窗外,反而是紫葵悄悄掀開了一點窗帷。
深秋時節,扶風郡綿延的綠意已經枯敗。車馬碌碌碾過黃土,官道上終於有了青石寬板,變得平坦易行,不多時,扶風郡高聳的城門便出現在了視野中。
謝府娶親,城門大開,紅綢沿街高懸。
明紅如火,盛紅如織,朝陽落下時,便如一片熱烈的霞雲。
全郡城大半的人都湧在長街之上,看昔年熟悉的謝字旗烈烈,也看那一行聲勢浩大的車馬。
有人恍惚間覺得回到了謝氏還鼎盛的三年前,也有人唏噓接過喜婆子向四周拋去的喜果喜糖,眉眼間卻難掩憂色,但更多的人到底笑逐顏開,隻覺得龍溪凝氏有情有義,扶風郡或許不日便可回溯往日榮光。
紫葵挑挑揀揀地看了扶風郡的街景,覺得縱不如神都繁華,卻也還算熱鬨,待遙遙看到謝府二字時,忍不住回頭開口:“小姐,到了!”
緋紅蓋頭隨著車馬微擺,然而車外原本的喧囂與熱鬨卻倏而停了一拍,慢慢散開,在車馬終於停下的時候,變成了一片突兀的死寂。
喜婆子們相互交換眼神,難掩臉上惶然,更多的凝家侍從心頭湧上怒意與驚愕,原本烈烈的謝字旗耷拉下來,卷邊遮掩了上麵的字。
無他。
隻因本應張燈結彩迎親接喜的謝府竟然中門緊閉,隻有一名瞎了一隻眼還坡了一隻腳的老仆顫巍巍候在門外。
門是新刷的朱紅漆。
老仆身上是新扯的朱紅衣。
門上也掛了紅綢彩球,支棱起了點兒喜事模樣,卻實在寥寥,對比起聲勢浩大的這一行車馬,便顯得格外寒酸且滑稽。
寒酸的是謝府。
滑稽的是凝家。
落針可聞。
無數道目光齊齊壓在老仆身上。
那老仆生來一副苦容,看起來分外愁眉苦臉,他抬手的姿勢帶了點笨拙和焦急,接連在半空比劃出一串手勢後,老仆再指了指嘴,發出了“啊啊”的沙啞聲。
原來不僅瞎眼坡腳,還是個啞仆。
紫葵早已看呆了眼。
按照她的設想,那謝家大公子謝晏兮理應感恩戴德,早早就去城門口誠惶誠恐地迎接她家小姐。
凝家還肯承認這門婚約,就是給他謝氏門上貼金!
結果末了,竟然僅一名啞仆在此守門?還在比劃些誰也看不懂的手勢?
真是豈有此理!
紫葵還在怒火中燒,卻聽一道帶著點兒笑意的清越女聲從自己身邊響了起來。
“你家公子去附近村落平妖,今日尚不能歸來。但托人帶了口信,說請凝家小姐先入府歇息自便,其餘一應事宜,且等他回來再商議。是也不是?”
啞仆先是一愣,旋即反應過來,這是有人看懂了自己的比劃,麵上頓時有了喜色,連連點頭。
“此事雖於禮節不符,但仁義之心難得,何況當今聖上也曾有言,百事平妖為先。相比之下,我雖紅妝嫁衣,翻山涉水日夜兼程數百裡而來,委屈一二,也是應該的。”
凝辛夷的聲音很是平穩,紫葵怒火半熄,卻不禁有點疑惑。
三小姐何時能看懂啞語了,又是何時……看到車外那老仆的動作的?
卻不知車馬之外圍觀的百姓們在聽完這話後,神色卻都逐漸變得古怪起來。
平妖事是大。
但這門婚事又不是突然從天而落,明明可以在出發平妖前就將一切安排妥當,絕不至於將高門下嫁跋涉至此的新嫁娘怠慢至此!
“阿垣是怎麼回事兒?我記得謝家幾位公子裡,就數他最為穩重周全,如今怎地……”
“唉,逢此家中巨變,性子變了些也是正常。可嫁娶之事,到底不應該如此。”
……
一片竊竊私語中,凝辛夷側耳片刻,勾了勾唇,終於重新開口:“既如此,請這位阿伯開門吧。明媒正娶,斷沒有不走中門的道理。”
車簾不動,聲自車廂中來,卻依然清晰:“凝三,凝六。中門沉重,你們去助這位阿伯一臂之力。”
如果說之前種種,是知書達理的包容與退讓。
話鋒轉到這裡的時候,卻已經壓滿了不容置喙!
我堂堂凝氏嫡女在此,今日你謝府這中門,是想開也得開,不想開,也得開!
兩名褐衣短褂的青年應聲而出,腰間的凝字牌與金褐色腰帶撞擊出清脆聲響。
路過那老仆時,兩人初時還作揖,旋即便已經越過那老仆,一人撐了一隻手在紅銅大門上。
說一臂之力,就是一臂。
三清之力自指尖流淌而出,那老仆還未反應過來,木栓已經寸寸碎裂。
凝三凝六一左一右,恭謹撐開謝府中門。
中門已開,馬車上的新嫁娘卻依然巋然不動。
不等眾人疑惑,便有侍從自尾端的馬車上取來了數卷紅色織金綢緞,自地麵一滾而出。
有布莊的夥計認了出來,低聲驚歎,又與周遭之人解釋:“那是鎏金緞,金線上都滾了真金,才能在陽光下閃耀出這樣的光澤。前段時間,太守家的兩位千金才為了這麼一塊緞子爭到頭破血流……”
他沒說完,但所有人都已經明白了他的意思。
如此名貴的緞,在高門眼中,不過隻配鋪路罷了。
那一匹匹被揮落在地的鎏金緞,像是在告訴所有人,縱凝家女嫁入謝府,她背後站著的,也依然是如今的高門之首龍溪凝氏。
待得那金紅的長路一直蜿蜒到謝府內堂,這位凝家小姐才終於肯向前傾身,虛虛踩在腳奴的背上,輕巧下了馬車。
她一身紅妝,裙擺上繁複至極地繡著並蒂金蓮與振翅的半麵金鳳,腳登高履,頭上赤金點翠的發冠下,還有六對十二支金釵。
然而如此榮華富麗,卻也隻是她那張姝色過濃的麵容上微不足道的裝點而已。
跨過謝府中門的時候,凝辛夷的腳步微微一頓。
“龜蛇銜環。”凝辛夷的目光在紅銅大門兩側的怒目圓睜的輔首上落了一瞬:“玄武辟邪,寓意倒是好的,可惜舊了。換新門栓的時候,多刷幾層瑞金吧。”
那兩扇朱紅的大門在她身後重新被沉沉合攏,掩去了一切窺伺的目光。
謝府極大。
昔日南姓高門之首的府邸,占據了幾乎小半個扶風郡。
出嫁之前,凝家已經遣了仆從來此,將整個謝府進行修繕。可時間到底太緊,到如今,才剛剛將府邸的前三進整理出來。
凝辛夷踏入大門,轉過影壁後,又換了軟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