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條路,她前世理應走過許多次。
有些恍惚的熟悉感從記憶深處浮凸一二,不及她細思,一股熟悉的、仿佛心臟被攥緊般的痛便席卷了她全身。
凝辛夷閉眼一瞬,硬生生挨了過去,臉色卻更蒼白了一些。
及至落轎,紫葵快步上前,正想要說什麼,凝辛夷已經側過臉,落下了冷冷一聲。
“滾出去。”
紫葵哪敢再說,躬身後退,悄然將雕花外門合攏,再比了一個“噓”的手勢。
於是所有人都知道,方才顧及凝玉嬈的聲名,凝三小姐已經在人前裝完了大度,現在要在人後摔點兒東西發火泄憤了!
瓷器的碎裂聲高低不斷。
本應憤怒至極的凝辛夷卻已經將嫁衣外袍脫下,隨意堆扔在一邊,往地上扔瓷器的姿態嫻熟且散漫。
與其說憤怒,謝家大公子此刻的怠慢,倒是反而讓她對他有了一絲興趣。
等砸到第十五隻瓷杯,凝辛夷看著一地碎裂,終於停手。
少頃,她自己抬手將滿頭金釵拔了下來,拎出其中鐫刻了密紋的三支,其他的則捏在手裡。
再抬眸,她的眼中已經重新寫滿了與踏入此處時一般無二的跋扈。
“紫葵!人呢?”凝辛夷一把拉開門,將滿手金釵扔了一地,滿臉躁意地站在那兒:“這些破東西真是重死人了!趕快來給我卸掉!”
紫葵忙不迭地應聲,一邊幫凝辛夷去了滿頭金飾,換了常服,再將門口散了一地的金釵一股腦兒收進了木匣子裡。
凝家三小姐,沐浴要點高昌白氏那位白隱大藥師親手調的嬰香,水麵要漂從雲霧郡新摘下來、在潛英石中封存時間不超過三日的桂樹花。
凝辛夷神色倨傲地在紫葵的服侍下就寢。
等到她閉上眼,紫菱拉好她的床幃,悄聲退出去,吹滅了房間裡最後一盞燭火,讓一切都與沉黑夜色融為一體。
裡屋的一片漆黑之中,凝辛夷靜靜地躺著,仿若睡著了。
許久,她才重新睜開眼,難以忍受地皺了皺鼻子。
沒有人知道。
她最討厭桂花。
也受不了嬰香裡的乳味。
更不喜歡這麼密不透風的漆黑。
凝辛夷嫻熟且麵無表情地掐了個訣。
三清之氣悄然流轉,將她身上的嬰香、桂花香氣和澡豆的馥鬱一並拂去。
——就像她在過去的無數夜晚所做的那樣。
黎明來臨前,凝辛夷睡了不過兩個時辰。扶風郡的深秋早晨比神都要更冷一些,樹葉都已經掛霜,用過早膳後,她多加了一條白狐毛披肩,才邁出門外。
她打算先去看一眼工匠們修繕謝府的進度。
謝府占地如此之廣,院落重疊,結構複雜,凝辛夷一手握著剛剛拿到的謝府平麵圖,一邊垂眸看,一邊向前走。
隻是剛剛繞過角門,就聽得一道聲音隨著越來越近的急急腳步傳來。
“公子回來了——”
謝府的中門進來,是一條很長的甬道。
甬道長四十九丈。
天衍五十,其用四十有九的四十九。
那急急的腳步穿過這四十九丈,一路向前,聲音在兩邊甬道兩側的高壁之間回蕩,直至響徹整個謝府。
凝辛夷正站在甬道的儘頭一側,落下來微枯的藤蔓將角門一壁上的鏤空填充,將她的身影遮掩得嚴嚴實實,卻並不阻礙她看出去的視線。
家仆急急奔走相告,紫葵有些焦急地看向凝辛夷,卻見她的目光穿過角門,落在了甬道延伸出去的方向。
清晨的薄霧還沒有散去,呼吸間尤有冷意縈繞。
從薄霧中走來的那人身量極挺拔,生著一張莫約介於少年與青年之間的漂亮的臉,一頭鴉黑的發編起了一半入黑玉發冠,另一半則隨意地披散下來。
他穿著月白色交襟深衣,領口壓著細密的金色暗紋,再以沉金色寬腰帶勾勒出勁瘦腰身,分割出寬肩長腿,外罩一件石青色繡流雲並貔貅紋的廣袖外袍。
時人喜佩玉,腰間常常環佩叮鐺,墜下無數瑣碎,更不必說素來喜浮誇的世家子們。
但謝晏兮的腰間隻有一柄劍,所以行路無聲。
他的一隻手很隨意地搭在腰間純黑纏金紋的劍柄上,石青色廣袖垂落的間隙裡,露出一截膚色有些蒼白,線條卻遒勁有力的腕骨。
少年執劍破霧而來,這本應是極賞心悅目的一幕。
——如果不是他手裡提著一隻被一劍斬斷了半截脖頸,死狀堪稱粗暴的妖屍的話。
他閒散搭在劍柄上的腕骨沾血,石青色廣袖外袍染血,斑駁的血漬從他的下衣襟一直蔓延向上,幾乎潑了半身,唯獨那張臉乾乾淨淨,金風玉露,英俊出塵,仿若剛剛下凡的謫仙。
薄霧讓他的發梢染了一層朦朧的水色。如此對比鮮明的血色之中,那雙過於漂亮的桃花眼裡,偏又是一層帶著懨懨笑意的散漫。
凝辛夷的目光落在他手中的妖屍,輕輕皺眉。
人麵狗身無尾,乃是一隻彭侯妖。
妖牙如彎月,從已經烏黑的嘴唇裡掉出來一半,觀其長度,這妖至少也已經是殺過數十人,已經聚靈的妖祟了。
彭侯嗜殺凶殘,若是此妖作亂,謝晏兮連夜趕平的妖是這彭侯妖,倒也算是情有可原。
管家慎伯剛剛趕來,就看到了自家公子如此姿態,有些顫巍巍問道:“公子帶此物回來是何用意?”
謝晏兮將手中妖屍隨手扔在地上,姿容散漫地抖了抖指尖上沾染的血:“此物雖是妖祟,肉身卻大補。”
他的嗓音偏低,疏離且淡,許是連夜趕路的緣由,多了壓著點兒疲憊的沙啞,卻掩不住那一股像是天生帶來的漫不經心的味道。
“大、大補,然後呢?”慎伯茫然問道。
“什麼然後?公子連夜帶著新鮮的妖屍趕回來,還不還快去燒水燉了。”謝晏兮身邊的侍從元勘理所當然道。
紫葵倏地睜大了眼,順著他的意思聯想下去,又看向地上那血肉模糊的狗身人臉,再也受不了這刺激,發出了“嘔”的一聲。
謝晏兮似有所覺,眸光流轉,挑眉落來一眼:“誰在那裡?”
凝辛夷卻已經在同一時間收回目光,轉身道:“走吧。”
紫葵還捂著嘴,有點懵:“走?走去哪裡?”
凝辛夷擺擺手裡的平麵圖:“當然是去主屋候著,擺足架子,興師問罪。不然你覺得呢?”
紫葵恍然大悟,深以為然。這些年她跟在凝辛夷身邊,彆的不說,興師問罪這事兒,著實是熟練得不能再熟練。她忙不迭地追了上去,又想起什麼,壓低聲音規勸:“三小姐,不然咱們還是忍一忍,畢竟您現在頂著的是大小姐的身份……而且你看這人如此凶殘,竟然要烹那妖屍……”
凝辛夷腳步不停:“怎麼,這口氣,你覺得凝家嫡大小姐就應該生生受了?”
紫葵咬牙:“當然不!”
“那不就得了?”凝辛夷勾了勾唇角:“阿姐脾氣雖然極好,卻也絕非你所想象那般,否則如何將偌大一個凝氏後宅整治得如此井井有條。”
她眼波流轉,似笑非笑:“若說這世上誰最了解她,那個人定然是我,還需要你來教我怎麼做?”
紫葵猛地跪俯在地:“是紫葵僭越!求三……”
“噓。”凝辛夷居高臨下看她,豎起一根手指,止住了她的所有話語。
白青色百迭裙邊掠過紫葵的視線,凝辛夷的聲音輕飄飄從前麵傳來:“彆動不動就跪,倒顯得我像是什麼嚴苛刻薄之人。”
紫葵哪敢再說話,從地上爬起來,小心跟在了凝辛夷身後。
那一聲“噓”的意思,是警告,也是不耐煩。
也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她總覺得,三小姐雖然還是那個三小姐,卻好似……和以前有了些細微的區彆。
元勘聞言,探了下脖子,卻什麼都沒看到,他轉了轉眼珠,猜測道:“會不會是那位凝家小姐?”
他邊說,邊偷看了一眼謝晏兮。後者的神色卻沒有什麼變化,像是對這個名字沒什麼反應。
但前一日,這位凝家小姐用鎏金緞鋪路,令侍從直接開中門的霸道事跡,當夜就已經通過應聲蟲傳到了他家公子耳中,更不用說那些侍女垂眸捧出的那一箱箱碎裂的名貴瓷器。
寥寥幾句,便足以可見,這是一個多麼不好相與的神都貴女。
“慎伯。”謝晏兮接過元勘遞出的絲帕,仔細擦著指間染上的血:“你再將昨日她說過的話,做過的事,給我重複一遍。”
慎伯稱是。
這不是多難的事情。
昨日那位凝家大小姐氣勢太足,擲地有聲,彆說是他,此刻從扶風郡街頭隨便拉一個人,恐怕都能將她那段話複述得七七八八。
隻是慎伯的複述裡,多了一點細節。
聽到凝辛夷說,要給大門上的玄武輔首多刷兩層瑞金的時候,謝晏兮腳步微頓,倏而回頭看了一眼。
紅銅大門帶著歲月的斑駁和厚重,穿透逐漸稀薄的晨霧,在四十九丈外靜靜佇立。
那兩隻斑駁的輔首,卻已經重新熠熠生輝。
元勘還在一旁嘖嘖感慨:“照這樣,府裡有再多的寶貝,怕是也不夠她摔的。公子這哪裡是娶什麼高門貴女,明明是迎回來了一尊祖宗,得好好兒供著才是。”
謝晏兮收回目光,一腳踏過方才凝辛夷停留過的角門門檻。
“你方才說,她現下住在棲霧院?”
他腳步一轉。
元勘聽懂了他的意思,愣了愣:“公子這是要……先去那邊?”
不是說受不了這一身血腥味道,要先去沐浴更衣補覺嗎?
謝晏兮的聲音依然淡淡,不辨喜怒:“都說是祖宗了,不得先去上炷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