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晏兮方才隻是靜靜聽著,聽到這裡,他終於開口問道:“能看出來舊衣物的大小和樣式嗎?”
程祈年聽懂了他想問什麼,表情頓時更古怪了些:“我想說的也是這一點。那些……那些分明都是孩童們的衣物!”
剛剛才在舊屋裡見到了孩童們一層又一層地躺在血泊之中的一幕,縱使後來得知是假的,乍一聽到這話,凝辛夷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戰。
“怎麼又和孩童有關。”她低喃一聲,又推測:“是那隻鬼鳥鉤星收集的?她的巢穴在這裡?”
這也是極有可能的事情。
鬼鳥鉤星晝伏夜出,在洞塚深處藏匿築巢,也符合此妖的天性。
但此刻鬼鳥鉤星已經伏誅,有關它的痕跡並無更多價值。
凝辛夷於是問道:“還有彆的嗎?”
程祈年凝目再看,卻看不到更多:“隻剩石碑,排位和白燭。”
沒有其他妖祟的痕跡?
她之前的判斷難道是錯誤的?
這些燭火的背後……不是燭陰?
瞳術·天目之下,一切魑魅魍魎,妖氣走向,都應儘在眼中。
就算她有所錯漏,在場這麼多人,最差的境界也有窺虛引氣,各個都會開天目觀妖氣,更不用說程祈年這樣自平妖監而來之人。
這白沙堤上,妖氣最濃鬱之處,確實便是這謝氏洞塚。
難道真的還能有被遺漏的地方?
一定有什麼地方被他們忽視了。
而且定然是那種就擺在明麵上,實在太過明顯,所以反而被當做理所應當的存在。
凝辛夷一邊思考,一邊無意中回身看了一眼。
卻見自己所站的位置,竟然正好可以將大半個白沙堤都收入眼底。
白燭與白木板橋的光一並蜿蜒成夜色中不滅的平行動線,像是纏繞蜿蜒的蔓藤般不分彼此。
白沙堤靜默卻詭譎的夜裡寂靜一片,隻剩緋紅的妖氣流轉,近似將整個村子的生息都遮蓋。
太安靜了。
安靜到有些悚然。
“鬼鳥鉤星死了。那些孩子們……”凝辛夷突然問道:“不回家嗎?”
尋常人家的孩童,彆說三日不歸,便是晚歸一會兒,恐怕都要引得全家人不眠不休地找。
而今足足二十七個孩童歸家,卻竟然沒有任何燈火燃起,也沒有人聲激動。
凝神細思的間隙,一根巫草從凝辛夷的麵前飄落。
她眼睜睜看著那根巫草在如此無風的時候,在半空轉過一個圈,然後落向了崖下白木板橋邊的白燭。
一直都穩定到幾乎一成不變的燭火終於暴漲一瞬,將那根巫草瞬息之間就吞噬殆儘!
凝辛夷霍然回頭。
謝晏兮不知何時站在了她的身側,手指還保持著方才拎著巫草的樣子,顯然已經在方才的片刻裡起卦完畢。
應卦之處,在白燭。
“怎麼會在白燭?”凝辛夷下意識喃喃:“白燭引魂,為誰引魂?魂聚之處在洞塚,此處卻沒有燭陰……”
謝晏兮倏而問:“你也覺得是燭陰?”
凝辛夷頷首:“除了燭陰,我實在不知還能有什麼妖祟與燭火有關,除非還有什麼《妖鬼靈簡》上未曾收錄的妖祟。”
她突然又意識到什麼,重新看向謝晏兮,卻硬生生將問題憋了回去。
從一開始在白沙堤相遇到現在,謝晏兮都沒有任何表露自己身份的舉動,她縱使覺得對方或許已經對她起疑,卻也不能做這種暴露自己的事情。
她想問,既然他是謝家人,此處是謝氏塚,難道他不應該知道一些更多的事情嗎。
思緒正轉,卻聽謝晏兮道:“元勘,湯還熱著嗎?”
元勘使勁點頭:“護了厚厚幾層棉布,又以文火符相護,還滾燙!”
謝晏兮回身,道:“好。灑在洞塚前吧。”
元勘剛剛在滿庭的幫助下,從儲物袋裡艱難抬出一口合抱大小的陶缸,正要落地,便聽聞這麼一句。
他還在愣神,滿庭已經不知道從哪裡掏出來了一柄長勺,顯然就要開灑了。
“不是,等等,真灑啊?”元勘愕然。
程祈年也在短暫的驚訝後反應了過來,擋在了謝氏洞塚麵前:“此舉不妥,還請這位道友三思。”
很顯然,在看到謝晏兮起卦後,程祈年已經看出來,雖說他也言明了自己便是上稟平妖監來此處的人,但他自己其實也是一名捉妖師。
謝晏兮抬眸:“何處不妥?”
他這樣語調淡淡時,看似溫和,實則氣勢極強,分明手都沒碰到劍柄,周身卻好似多了一層金石交錯之意。
程祈年一凜。
他入平妖監也有三五載了,見過的人與案子都不少。自然一眼就能看出,麵前這少年的殺意之強,實乃他生平僅見。
但他半點沒退,語氣誠懇:“道友,若是彆處也就罷了,此處到底是一方墓塚。在墓塚前隨意潑灑,實乃大不敬,有損福運……”
聽到這裡,謝晏兮倏而嗤笑一聲,硬生生打斷了程祈年的話:“謝氏都沒了,還有什麼福運。”
程祈年眉頭緊皺,依然寸步不讓:“休得在謝氏先祖麵前胡說!且不論即便如此,也不可辱沒亡人。何況謝氏分明有後!你今日此舉,若是讓那位謝氏公子知曉,又是一場不死不休的仇怨。”
謝晏兮神色卻沒有半分被觸動,他臉上的嘲意甚至更濃了些,半張臉都隱在白沙鏡山落下的陰影之中。
“倒要感謝程監使的好意。”他輕輕抬了抬下巴,說著感謝,語氣裡卻殊無半分感激之情:“先祖的福運想來讓我揮霍一二,應也無妨。”
程祈年一時之間沒反應過來,隻似是想到了某種可能,有些愕然地看向謝晏兮。
謝晏兮的目光已經越過他,落在了洞塚前:“燭陰不吃不喝且無息,唯有彭侯燉湯的腥氣可以將其引至此,若是不灑,請問程監使還有什麼彆的法子引出燭陰?”
他麵上帶笑,音色卻帶了譏誚:“更何況,我都不在意,就不勞程監使越俎代庖了。”
話音落,滿庭和元勘手中的長勺已經揮出一片彭侯湯水。
湯水落入泥土,濺出一片深色濡濕汙點。
凝辛夷盯著那片汙色,心頭卻莫名開始狂跳。
不過瞬息。
風驟起。
滿山滿塚,白燭火光輕顫如眨眼。
倏而,一道極重的腳步沉沉落地,竟是讓整座白沙鏡山都震顫一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