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底哪裡才有母親。
每一個有小孩子的家庭裡,都有一位母親。
那些此前還不曾非常明確的暗號與信號重新浮現在了凝辛夷腦海中。
黃衣婦人究竟為何說,自己當時就應該隨著阿寧而去。
她為何如此悲慟又後悔,就像是覺得自己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情。
又或者說,她好似從一開始就覺得,自己不應該存在。
就像是彼時如同孤注一擲地燃燒自己一般,從天而降,佯做要攻擊這裡,卻最終被她以扇骨洞穿的鬼鳥鉤星一樣。
凝辛夷沉下思緒,抬眼看向草花婆婆:“自然是因為,鬼鳥鉤星的孩子們被殺了。”
“孩子……們?”元勘敏銳地注意到了這個字。
凝辛夷頷首,目光落在那些孩子們的虛影上,帶了歎息之色:“如果我所猜測不錯,應當便是在謝家滿門皆亡後,鼓妖失去了原有的供奉,為了維持妖力而吞噬了這些孩子們。因為孩童身上有著最精純的三清之氣,最能滋養妖神的元嬰。”
之後的事情,她不說,大家也都順著她的話想了出來。
“孩子們的母親在絕望和憤怒之中,逐漸引來了鬼鳥鉤星,甚至我猜,她們其中的一些自願與鬼鳥鉤星融為了一體,隻為了找鼓妖報仇。”凝辛夷繼續道,卻又因為透支過多,嗓音逐漸沙啞,不由得彆過頭,咳嗽了兩聲。
接下來的話語,是謝晏兮替她說完的:“可鼓妖到底是享受了千年供奉的妖神,鬼鳥鉤星哪裡是它的對手,而妖神之間也並不能動手。所以草花婆婆你才設下了如今這個局來一石三鳥。”
他豎起三根修長的手指,逐次道:“一為超度鬼鳥鉤星,二為給孩子們報仇。”
草花婆婆神色不變,問道:“三呢?”
程祈年已經跟上了兩人的思路,咬牙道“如我所料不錯,三……自然是為了除掉鼓妖。如此一來,白沙堤的範圍裡,應當就隻有你一隻妖神了。畢竟對你們爭強好鬥的妖族來說,一山豈能容二虎。”
草花婆婆聽完,臉上卻慢慢露出了一個帶了點興味的笑:“是嗎?”
已經與草花婆婆交手了這幾個回合,凝辛夷在看到草花婆婆這個表情時,心頭便已經一跳。
幾乎是同一時間,謝晏兮也低聲道:“不對!”
是不對。
她推測的方向,興許從一開始,就錯了!
凝辛夷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將自己之前所有覺得古怪的地方再串一遍,找出其中的遺漏。
是了,最開始的那個時候,她其實便已經覺得,鬼鳥鉤星死得……未免有點太過輕易了。
甚至於……雖然此刻所有人都已經竭儘全力,滿身是傷,多少都已經強弩之末,但她依然覺得,擊敗草花婆婆的過程,多少有點太簡單了。
那可是受了一方供奉香火這麼多年的妖神,怎麼可能鬨出的動靜比已經斷了供奉香火的鼓妖還要小一點?
一定要說的話,連同草花婆婆在內,她們的活著和死去,就像是要完成某種使命。
……什麼使命呢?
凝辛夷扣緊手指,思緒飛轉,目光倏而停留在了那一隊被玄衣抓回來奏響了白沙細樂的村民們身上,腦中緩緩出現了一個答案。
譬如——
讓他們殉葬。
這個念頭剛剛落入她腦中,凝辛夷已經高聲道:“離開這裡——!現在,立刻,所有人都離開!她是故意的!她想要我們所有人都死在這裡!”
話音落,凝辛夷已經看到了草花婆婆眼中閃過的寒芒。
毫無疑問,她再一次猜對了。
狂風倏起。
謝晏兮已經順勢提起距離他最近的程祈年,身形向後急退而去,同時周身劍意大漲,原本將草花婆婆困住的劍陣從一層變成了密密麻麻三層。
元勘和滿庭也已經起身飛掠,而玄衣在遲疑一瞬後,到底還是放開了將奏樂村民們捆綁在一起的麻繩,也向後退去。
隻剩下凝辛夷一個人在原地。
不是不想動,是方才消耗實在太大,一口氣沒提上來,四肢竟是有了短暫的麻痹之感,讓她一時之間無法動彈。
她在心底苦笑一聲,心道彆不是自己給彆人示警之後,反而是她要折在這裡了吧。
念頭才起,一道靛青色的身影已經出現在了眼前,劍氣起陣,將第一波爆衝向她的妖氣削散,再像是背後長了眼睛一樣,一把將險些被倏而掀起的狂風帶走的凝辛夷抓住。
兜帽被吹得歪歪扭扭,情急之下,凝辛夷隻得抬手在臉上一抹,將原本白皙的小臉塗了亂七八糟的黑沙和泥土,還不忘將頭發順勢揉亂。
被謝晏兮無情扔出去、一臉驚愕的程祈年在半空翻滾了小片刻,才落到了稍遠處的玄衣懷裡。而玄衣分明在後退一瞬後,就要提氣向著凝辛夷的方向而去,結果卻硬生生被程祈年砸了回去。
一步都沒提起來,反而被砸得倒退兩步,直接坐在了地上。
玄衣:“……”
程祈年眼冒金星,才要說一句什麼,便聽玄衣冷漠道:“你身上的那些亂七八糟的零件快要把我骨頭碾碎了,還不快點起來?”
程祈年:“……”
他一邊吐血,一邊試圖抓著同僚的袖子起身,才要忍不住指責兩句謝晏兮的動作未免也太過粗暴,結果一抬眼,神色卻又頓住。
方才淡下去的妖氣重新聚攏,遮天蔽日,將泛出魚肚白的天穹徹底遮蔽,妖紫近黑,一位妖神真正的實力在這一刻終於徹底展露了出來。
而妖力漩渦的中心,無疑正是凝辛夷和謝晏兮所在的位置!
“既然知道了,就一個都彆想走。”草花婆婆有些癲狂的笑聲響了起來:“你們都應當感謝這位姑娘,好歹你們在死前能知曉一切,而非不明不白不清不楚地死去——”
妖力咒陣的光在白沙堤的上空亮起,那妖氣竟是將半座山巒和整個村落都徹底籠罩,不斷有咒陣的光亮起一隅,展露出繁複扭曲的線條。
“……天地棺槨。”謝晏兮擋在凝辛夷麵前,抬頭看著天穹,已然辨認出了草花婆婆究竟在白沙堤布置下了什麼,他神色凝重,卻在低頭看到凝辛夷的臉時眼神頓了頓:“你臉上……”
凝辛夷飛快接話:“容貌醜陋,隻得以泥土遮蔽,形容狼狽,還請見諒。”
又一把將被風刮飛的兜帽抓了回來,硬生生遮住臉,有點生硬地轉移話題:“你剛剛說什麼?天地棺槨?那是什麼?”
她動作飛快,自然也就沒有看到謝晏兮眼底的那一抹啼笑皆非。
“所謂天地棺槨,便是將一方天地與世隔絕,再將其中的所有生靈都滅殺殆儘,讓此處從此升級絕斷,成為真正荒蕪的不毛之地,從此再也無法生出一株草,一朵花。”謝晏兮的聲音很淡,他的目光緊緊鎖定在空中不斷亮起的那些咒陣脈絡上:“但想要聚出此陣,所需要付出的代價也是巨大的,不僅僅是要將妖神自己的所有妖力都燃燒殆儘,更要這裡原有的所有生命都心甘情願成為天地棺槨的養料。”
凝辛夷心底悚然。
她看向已經在妖風衝擊下暈過去了的那些奏樂村民,卻發現他們臉上竟然沒有驚恐與掙紮,甚至好似從一開始就知道、並且在等待這一刻的到來。
咒陣不斷凝聚,妖氣還在節節攀升,程祈年腰間掛的妖氣羅盤瘋狂擺動震蕩,他指間捏符,不顧自己的三清之氣已經消耗殆儘,強打精神,數次想要起符通知神都平妖監這裡的情況,卻顯然尚未成功。
元勘和滿庭數次想要接近謝晏兮和凝辛夷,卻被過分凶悍的風刮到難以寸進。
謝晏兮卻不退反進,他的長發被風吹起,遙遙抬劍,指向依然被他的劍陣困在原地的草花婆婆:“我不明白,你到底是怎麼說服這一整個村落的人,以你和他們所有人的性命為陣眼,隻為了殺我們幾個人的?”
他微微俯身,凝視草花婆婆的眼睛,音色冷冽:“就當是讓我死個明白。草花婆婆,我們這幾個人中,到底是誰與你,與白沙堤,有這麼大的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