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被鎖定了目標,草花婆婆遮天蔽日的藤蘿和花朵幻術便失去了效用。
謝晏兮的劍氣環繞,那些藤蘿甚至不能近他的身,便已經被攪成了簌簌而下的碎屑,再在半空潰散成一片稀薄的妖氣。
元勘和滿庭對視一眼,謝晏兮毫無疑問已經占據了絕對的上風,困字陣自然也可以變陣,化守為攻。
兩人一並起手印,這一次,掌心的符印齊齊向著謝晏兮劍端的方向而去!
“縛靈!”
兩聲厲喝一起響起,隻見周遭空氣有了肉眼可見的波動,三清之氣揮灑流轉,此前守護這一方天地的困字陣驟而收縮,將草花婆婆縛於其中!
縛靈成功,元勘和滿庭都肉眼可見地稍鬆了一口氣,指向半空的手指卻依然極穩,一晃也不晃,生怕符印出現紕漏,功虧一簣。
好在草花婆婆剛被縛住停滯一瞬,謝晏兮便已經到了。
他提劍揮劍都如信步閒庭,方才分明被困,但他並無本分狼狽之色,便是身在半空無處借力,他足下卻自有火色吞吐,助他揮灑自如,如履平地。
凝辛夷看得分明,微微眯眼,心道能平步虛空,這至少也是合道化元的修為。以他如今的年齡來說,實在算得上是天縱奇才。更不用說,他身上燃燒的劍火,分明是覺醒的本命天賦。
隻是過去她怎麼好像從未聽說過,謝家還出了這麼一個驚才絕豔的後輩。
這個念頭也不過瞬息而過。
因為半空中,眼見謝晏兮的劍已經追上了草花婆婆遁走的妖影。
這一次,便是在供奉著草花婆婆的白沙堤,也再也沒有任何可以助她的存在可以讓她逃脫。
玄衣不知何時隱去了身形,再出現時,是以一串麻繩綁了十來個村民,那些村民神色惶惶不安,懷中各抱了一把不同的器樂,看上去不過隻是凡體之人罷了。
顯然正是方才奏響白沙細樂之人。
玄衣並未傷人,這些凡體之子縱使反抗,也抵不過他翻腕輕擊,隻是繳了這些村民們的械,旋即一並帶了過來。
那十來個村民有老有少,有男有女,最老的那位婆婆已經華發滿頭,皺紋的褶子深得宛如年輪,她的腳步有些蹣跚,全靠旁邊人的攙扶,才支撐到這裡。
凝辛夷掃了一眼他們手中的橫笛、直笛、曲項琵琶和速古篤等器樂,基本確認玄衣應該沒有漏人。
至少從方才的樂聲去反向推斷,沒有漏掉任何一個奏樂之人。
也不知是這些人正好湊在一起,還是玄衣也如她一般,能聞曲而辨樂器。
當然,從玄衣方才的表現來看,也不乏另一種可能。
他本就聽過,甚至對這白沙細樂很是熟悉。
此刻並非追究玄衣身上秘密的時候,空中劍光大盛的下一刻,一道黑影已經從天而墜,狼狽落在眾人麵前,砸出一個不深不淺的坑。
草花婆婆的長發也亂了,身上肅穆華貴的服飾被劍意割開了無數道口子,纏繞於脖頸的無數長珠項鏈悄然少了很多,隻剩下了最後兩串有些殘缺不全地掛著。
顯然,那些項鏈原來便是儲藏她妖力的媒介。
謝晏兮衣袂飛揚,劍尖的金火未滅,在他落地的同時,環繞草花婆婆,布下了一個劍陣。
直至此刻,那一直環繞在白沙堤的妖氣,才終於散去了一些,露出了已經露出了魚肚微白的天穹。
這個長夜終於即將迎來清晨。
“草花婆婆——!”被玄衣縛住的惶然村民們終於見到了熟悉的麵孔,卻驚愕於她如今的處境,不由得驚呼出聲,掙紮著想要向著她的方向衝來。
“你們對草花婆婆做了什麼!她、她是我們白沙堤的守護神,你們這樣,是會遭白沙堤反噬和天譴的!!”
情緒最是激烈的還屬那位最是年長的白發婆婆,她身軀佝僂,緊緊抱著懷裡的曲項琵琶,音色嘶啞:“放了草花婆婆!我這條爛命你們拿走!”
一片喧囂中,草花婆婆終於慢慢直起身子。
無數劍氣虛指著她,她卻恍若未見,神色甚至都是平靜的:“放了村民吧,這件事情從頭到尾都是我策劃的,他們不過是聽從了我的指揮,在特定的時間奏響了白沙細樂罷了。那樂聲中的幻術都是我提前布下的迷幻陣法,加上草木毒素的作用罷了。”
謝晏兮向著玄衣的方向看去,後者點了點頭:“我探過了,的確都是凡體之人。”
將草花婆婆擊落、讓她滿盤謀算落空的明明是謝晏兮。但下一刻,草花婆婆卻看向了凝辛夷。
“我很好奇,這一切本應無人知曉,你究竟是怎麼發現的?”
凝辛夷輕輕歎了口氣:“殺鬼鳥鉤星的時候,你封住了阿朝的五感。雖然你動用的妖氣很微弱,但好巧不巧,我還是看到了。”
草花婆婆眼神微動。
“殺妖的過程確實殘忍血腥,或許的確不宜小兒觀看,但事後自然有洗心耳來掃尾,又哪裡需要你來出手。事有異常,勢必有因。”凝辛夷道:“我曾猜想是草花婆婆身為一方妖神,心底慈善,可你偏偏,隻封住了阿朝一個人的五感。這說明,在場所有人之中,你隻不想讓她一個人看到鬼鳥鉤星的死。”
“那便隻能說明,鬼鳥鉤星,與阿朝一定有關。”
草花婆婆一雙眼死死地盯著她:“有關的可能性很多,你為何偏偏斷定她與謝家有關?”
凝辛夷抬手攏了攏自己的兜帽,卻沒有回答她的問題,而是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一件事,我一直都很在意。我以這一身遮掩身形,阿朝卻在第一眼見到我的時候,就喊我大姐姐,識出了我的性彆。我一直想知道為什麼。現在我終於懂了。”
凝辛夷的手透過層層虛影,摸了摸淚眼婆娑的阿朝的發頂:“那是因為,她早就是靈體了。靈體看人,看到的自然也是靈體,所以在她的眼中,我從來都無所遮掩。至於為什麼我可以觸碰到她……不得不說,你真的很會反向用障眼法。竟然反過來利用了捉妖師能看到和觸碰靈體的這一點,來降低了我們的警惕性。”
無論出於什麼原因,這無疑算得上是對阿朝的利用。
草花婆婆聽出了凝辛夷言辭中暗藏的冷嘲熱諷,冷哼一聲,彆過臉去。
“至於後來那些……”凝辛夷苦笑一聲,終於回答了草花婆婆之前的那個問題:“倒不是有什麼蛛絲馬跡,隻純粹是我的推測而已。沒想到,竟然真的讓我猜中了。”
“原來如此。”聽聞隻是推測,草花婆婆閉了閉眼,終於歎息一聲,搖了搖頭:“換句話說,如果當時白沙細樂未停,我也沒有攻擊你,阿朝沒有沉默,哪怕說一聲不知道……你也不會篤定這個問題的答案。”
不等凝辛夷回答,草花婆婆卻又有些釋然地笑了笑:“看來是這位姑娘實在聰慧,從細微處見真相。而非此前我所猜測的,或許是白沙堤中有人口風不嚴,終是將此事泄露了出去。如此,便好。可能這便是白沙堤的命數。”
“命數一言,實在荒謬。”倏有一道略帶生硬的聲音響起,程祈年一瘸一拐地走上來,環顧已經被這接二連三的大戰毀成了一片廢墟的周遭:“白沙堤如今這般,依我看,分明都是人禍!”
草花婆婆愣了愣,打量了程祈年片刻,倏而拊掌大笑起來:“這位平妖監的大人所言,確實不錯。如今這一切,可不就是人禍嗎?”
她有一張分明美豔,眉眼之間卻極是和藹的麵容。常年來整個白沙堤村民對她的供奉極足,而她本為木魅,性情溫和,自然也長了一張讓人天生親近的臉,無論是少女姿態抑或老嫗模樣,都讓人生不出什麼對她的惡意。
“這位姑娘分明都已經猜到了鬼鳥鉤星的身份,但你們為什麼從來都沒有思考過一個問題?”但此刻,草花婆婆的笑容變得愈發詭譎,仿佛要將那張臉上的和煦徹底撕裂:“鬼鳥鉤星到底是因為什麼而存在的?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會憑空出現的妖祟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複雜,卻也簡單。
除卻那些從從極之淵逃逸而出的妖祟之外,天地之間的惡念,也可以滋生妖祟。
這也是洗心耳存在的最重要的原因。
洗心耳通常不過通靈見祟的修為,卻天賦使然,能夠以字訣配合瞳術,讓看到了妖祟而惶惶不安之人忘記自己看到的一切,並且將這段空缺的記憶修補成普通記憶,避免這段記憶在這些人心中發酵,種下惡念的種子。
因為這個世界上,能夠滋養妖祟的沃土,從來都不是某一方真正意義上的土地。
而是人心。
這個問題的答案,凝辛夷其實是想過的。
鬼鳥鉤星,乃是集母親的怨念,冤魂而出現的。
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