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公主向來很重儀禮,但那一瞬間連金釵落在地上、發髻散亂都未注意,她急匆匆地趕到陸卿嬋的身邊,將她扶抱起來。
“快傳禦醫!”長公主聲音顫抖,肅聲說道。
陸卿嬋沒能聽到長公主的話,她的意識昏昏沉沉,身軀像是墮入深重的淵水裡。
肺腑裡痛苦在不斷地蔓延,像是有一雙手緊緊地扣住她的脖頸,叫她連氣都喘不上來。
陸卿嬋莫名地想起三年前的那個夏天,也是在這樣燥熱的天氣裡,她和柳乂一起撐著小舟,在寬廣的水麵上劃槳。
那次他們不小心闖進了藕花深處,費了好大的功夫,才趕在日暮之前出來。
陸卿嬋踩在船舷上,像鳥兒振翅般張開手臂,笑著向垂眸撥水的柳乂唱起清歌。
是很舊的南朝唱詞。
“憶梅下西洲,折梅寄江北……”
那是一次很尋常的出遊,但不知為何在夢裡,陸卿嬋還未開口,就墜入了深水裡。
身軀在不斷地向下墜,沒有邊界,唯有肺腑裡的疼痛是清晰且綿長的。
蘇醒的時候,陸卿嬋滿身都是黏膩的汗水,細長的銀針正紮在穴位上,帶著陣陣難言的寒意。
趙崇正滿臉憂慮地看著她:“卿嬋,好些了嗎?”
看見他的瞬間,陸卿嬋就徹底地從夢中掙了出來。
她仍在便殿裡。
禦醫將銀針拔出,溫聲問她:“學士可還有什麼不適?”
陸卿嬋搖了搖頭,答道:“沒有。”
“尊夫人這是操勞過度。”禦醫摸了摸花白的胡須,“必須要仔細調養一段時日,若是下次再突發急症,興許就不是施一回針便能蘇醒得了。”
趙崇的麵色沉重,低聲道:“您說得是,我這夫人什麼都好,就是常常不聽勸,每次都是我強令她去休息,她才肯放下手中的事。”
年長的禦醫笑嗬嗬地說道:“那是得勸著些了。”
這禦醫的容色看似和藹,實則連眼底都透著精光,八成是長公主手下很受信重的人。
陸卿嬋能看的出來,趙崇久居官場,自然更能體察。
他緩聲說道:“您還是多說些吧!我夫人雖不聽我的,但您說的她肯定聽。”
趙崇邊說邊為她理正衣襟,隻是他的動作有些生疏。
陸卿嬋不著痕跡地攀上他的肩頭,令他的身子側過來,悄無聲息地自己將衣帶係好。
說了片刻後,禦醫去側旁的殿裡看藥是否煎好,他們二人也終於能放鬆下來。
趙崇的眉皺起來,壓低聲音說道:“你又惹到長公主了?”
“沒有。”陸卿嬋微微側過臉,“她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
趙崇冷聲說道:“我聽宮人可不是這樣說的。”
“隨扈長公主是多大的榮耀,你是當真不明白嗎?”趙崇有幾分恨鐵不成鋼,“你恨我把你塞進昭陽殿,那恨我就是,可是得到長公主的歡心,對你來說是什麼壞事嗎?”
“她動動手指,從指縫裡漏出來的賞賜,都夠你弟弟半生順遂了。”他厲聲說道,“好端端的,你將她惹惱了做什麼?”
陸卿嬋的嗓音飄忽:“那你為什麼不願做太後的隨侍呢?”
她的眸光湛湛,凝著幽微的冷意。
“太後的恩典更盛,即便是做不成入幕之賓,跟在身邊做個端茶倒水的人,也能風光無限吧。”陸卿嬋輕聲說道,“你為什麼不願去做呢?”
趙崇被她說得啞口無言,慍怒地說道:“這能一樣嗎!”
“怎麼不一樣?”陸卿嬋對上他的視線,“我現今做的和史冊中遺臭萬年的幸臣,又有何區彆?”
她神情裡的痛苦嚇了趙崇一跳。
“你冷靜些,卿嬋。”趙崇低聲安撫她,“公主心情苦悶,不過說了你兩句,事後她比誰都後悔,你又何必放在心上?”
他說得不錯,長公主的確是遷怒。
長公主脾氣不好,又是極高傲的人,太後逼著她和柳乂虛與委蛇,大抵比要她死還難受。
太後雖從未明說,但所有人都知道,長公主是被當做儲君養大的。
眼下太後忽然令她去和柳乂周旋,擺明是將她當做向藩鎮示好的工具。
陸卿嬋知道長公主心裡的恐慌和緊張,卻沒法與她感同身受。
長公主固然痛苦,但她也將被迫承接長公主的痛苦。
再想起柳乂偏執陰沉的眼神,她更是覺得駭然,這一樁樁亂事堆在一處,即便是陸卿嬋,也會覺得力不從心。
“等初秋時,我就會遞交辭呈。”她垂著頭說道,“既然你覺得在公主身邊做事很好,那不妨引薦你母親、妹妹過來,何必讓我這個外人占著要職呢?”
眼見禦醫快要從裡間走出,陸卿嬋在趙崇的耳側低語:“你之前不也覺得,我仗著長公主越發大膽,竟敢騎到你的頭上了嗎?”
趙崇的眼神複雜,手指攥緊椅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