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卿嬋漫不經心地說道:“最近事務太多,一用那藥就醒不過來。”
把過脈後,府醫邊寫藥方,邊說道:“隻是尋常風寒,但您可千萬謹記,莫要再糟蹋身子了,有些事能放就放、能推就推。”
她靠坐在軟椅裡,卻沒什麼想法。
府醫每回都這樣說,可事務太多,也不是她想不做就能不做的。
飲過藥後,陸卿嬋便拉上帷帳,更衣午睡。
她睡得很沉,沒有發覺掌心攥著的遊魚玉佩,被握得溫熱,如同暖玉般泛著彆樣精致的輝光。
陸卿嬋蓋了兩床錦被,睡醒後渾身上下都是熱汗,像是被人剛剛從水裡撈出來。
不過額前的熱意降下來許多,就是手腳還有些虛軟。
她撐著額頭,回想起剛剛做的夢。
真是莫名奇妙。
竟然又夢見了三年前的事,那次她和柳乂一起撐著小舟出遊,不小心闖進了藕花深處,好不容易才趕在天黑之前出來。
夢裡陸卿嬋踩在船舷上,笑著向靜靜撥水的柳乂唱起清歌。
是很舊的南朝唱詞。
“西洲在何處?兩槳橋頭渡。”
不知怎的,她剛剛開口,就墜入了深水裡。
身軀在不斷地向下墜落,像是沒有儘頭,唯有肺腑裡的疼痛是清晰且綿長的。
陸卿嬋輕咳兩聲,搖了搖頭,努力從夢魘中徹底掙出。
她望向偏西的日頭,煩悶地起身沐浴。
睡得太久,事情又要積在晚上。
陸卿嬋本想著等趙崇回來,與他再商議白日發生的事,用過膳後才聽女使說,趙崇晚間去了禮部尚書李榮的家中赴宴,恐怕夜深時方能回來。
她沒有多想,與管事一起看賬簿。
等到陸卿嬋準備歇息的時候,侍從忽然來說侯爺大醉,請夫人去接一下。
她披上外衣,煩悶到無以複加。
趙崇就喜歡通過這種方式,來讓旁人知道他們有多恩愛。
“這都幾時了?”陸卿嬋的手指穿過衣帶,“明日又不是休沐,還喝到這個點。”
她穿上披風,又戴上兜帽,緩步向外間走去。
侍女追上來給陸卿嬋遞上一個手爐,“夫人,晚間天寒,您身子剛好,千萬小心些!”
陸卿嬋哭笑不得,她還沒有那般嬌貴,況且炎炎五月用手爐也太怪異了,但她最終仍是接了過來。
“還是你想的周到。”陸卿嬋輕聲說道。
她重重的心事,因為這個小小的手爐消減許多。
陸卿嬋靠在車壁上睡了一路,她緊緊地裹著毯子,再度醒來時又是滿身的熱汗。
夢魘來得太突然,也太莫名其妙。
就好像是纏在她身上的、如影隨形的惡鬼。
她心神不寧地下了馬車,禮部尚書李榮的府邸瞧著並不奢華,但極為雅致。
他是太傅李岷的族弟,也是趙崇的直屬上司,趙崇一閒下來就要說他的不好,有時能喋喋不休地說上半晌。
至於這人到底如何,陸卿嬋也不清楚。
她原以為一到就能接住趙崇,侍從卻引著她不斷地向府內走去。
設宴的地方在靈香堂,因牆壁是用靈香草塗抹,故喚作靈香堂。
陸卿嬋遠遠地就聞嗅到那股獨特的香氣,似是花開到荼蘼時的氣息,靈香草是名貴花種,李尚書竟能以這種香草來塗抹牆壁,這種低調的暗奢真令人意想不到。
透過幕籬上的輕紗,她能清晰地瞧見小路邊盛放的花朵。
每一株看似尋常的草木,都潛藏著不可估量的價值。
琵琶聲婉轉悅耳,陸卿嬋的注意卻全被這些花草奪去,與尚書府相比,金碧輝煌的定遠侯府簡直是寒酸!
禮部尚書李榮是太後寵臣,珍奇珠寶逢年過節都是成箱成箱地府裡送,連三位宰相都沒他這般受信重。
更有人說,等盧相卸任後,他便是下一位宰執。
侍女引著陸卿嬋走過長廊,再登上台階就是靈香堂,她看著搖曳燈火在窗上留下的剪影,忽然有股強烈的恐懼,想要往後退。
“趙侍郎還在內間嗎?”她遲疑地問道。
侍女誠惶誠恐地應道:“是的,夫人,您進去便知曉了。”
靈香堂的架構很複雜,陸卿嬋走進以後,先瞧見的是一個類似於夾室的幽靜外間,博古架上擺著蘭花,隨便一處景致都能入畫。
她抿著唇,抬手挑起簾子,慢慢地向裡走。
琵琶彈至尾聲,曲終的聲響如同裂帛,透著淒厲。
陸卿嬋走進去的一刹那,所有的聲響都止住了,道道銳利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肆意又輕佻地打量著。
中央坐的不是旁人,正是成德節度使段明朔。
她看見她的丈夫毫無醉意,謙恭地為段明朔斟酒時,便明白她是為何被請到此處。
段明朔好整以暇地看向陸卿嬋,手中握著的卻是趙崇的折扇。
這是他苦練多日小楷寫出來的字,與原本那把相比,幾乎可以做到以假亂真。
“你們夫妻真是恩愛啊。”
段明朔搖了搖折扇,他的聲音並不高,但堂中寂靜,人人都能聽得清楚。
“夫人能為侍郎雨中下跪,侍郎能為夫人掩飾字跡。”他的聲音裡帶著戲謔,“琴瑟和鳴,鶼鰈情深,真令人生羨。”
段明朔直直地盯著她,被那雙眼看久了,會讓人覺得不舒服。
陸卿嬋被侍女們簇擁著走上前,門被重重地掩上,她也被逼著對上段明朔的視線,連回避都回避不得。
段明朔淡聲說道:“像夫人這樣有膽識、有智慧的女子,段某也未見過幾位,難怪連公主都會親重。”
說罷,他收起折扇,敲了敲桌案。
侍女將酒盅塞進陸卿嬋的手裡,幾乎是鉗製著她的手,令她握緊杯盞。
“不知段某有沒有幸,能與夫人共飲一杯呢?”段明朔隨意地問道。
趙崇低眉順眼,安靜地將陸卿嬋的酒盅斟滿。
那姿態比之閹人和啞仆還要更為謙卑。
酒水是濃鬱的血色,倒映出她溫婉的麵容,陸卿嬋不常喝酒,辨彆不出這是鴆酒還是什麼,她隻知道她的心正在往深水裡麵墜。
段明朔一飲而儘,眸底幽深:“夫人,快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