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是,皇帝不開口下麵人是不能主動開口的。
舒梵垂首站著,隻覺得有道如有實質的目光在她麵上打量,更加不敢抬頭。
皇帝收回視線:“進來吧。”
舒梵這才緩步走進亭內,在距離皇帝約莫四五尺的地方停下。
她幼年雖然隨母親四處流離,到底是大族出身,基礎的禮儀規矩是學過的。皇帝問話不能不答,回話時不能太過靠近,超過六尺就是大不敬。
“無妨,上前來。”李玄胤道。
舒梵這才忐忑上前,垂著頭站在那邊。
視線裡隻瞧見玄底暗金的袍角掠過靴麵,隱約繡有不太明顯的章紋。
“朕很嚇人?”皇帝又道,聲音裡聽不出喜怒。
舒梵不明白他的意思,隻好道:“天威難測,臣女不得不怕。”
皇帝容色冷清,信手翻開一卷竹簡,執筆在上方書寫道:“你在雲州都敢執朕的龍淵劍假傳聖旨調派府兵,還有什麼不敢的?”
四周靜得落針可聞,一切好似放緩了,讓人的呼吸都不自覺滯塞起來。
舒梵屏息,鼻息間還縈繞著一種奇異的暗香,像檀香,也像鬆木,一絲一縷緊緊纏繞著她,像是要把她絞殺,她大氣不敢出。
當時黨項來犯,雲州兵馬和輜重嚴重短缺,她實在彆無他法,怕母親和舅舅出事,不得不出此下策。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果然,隻要天子想知道的事情,就沒有不能知道的。
她心裡忐忑,但漸漸的也鎮定下來。
皇帝既然主動提起,想必應該沒有要降罪的意思。
倒不是她覺得自己在天子心中多有地位,兩年前,皇帝曾允諾,孝期過去便會接她入宮。君無戲言,他又是重諾之人,想必不會食言。
而且,他不是那等計較毫厘小事之人。
據說皇帝親征柔然和吐穀渾時,和將士們同營共苦,所吃所用皆一致,他雖然吏治嚴酷,但隻要不觸及他的底線,一些事情他都是睜隻眼閉隻眼,更不會跟她這種小姑娘計較。
“家母危在旦夕,我是急了,絕對沒有冒犯天恩的意思。而且,陛下贈劍時曾說,若遇到生命危險,即可持此劍去找附近的府兵救援……臣女當時六神無主,心裡想到的隻有陛下贈劍時的高大身影,那樣凜然的風姿……便沒有多想。”她咬著唇,垂著頭緩緩說道。
皇帝提一下嘴角,約莫是笑了。
雖然大抵也看出了她是在拍馬屁,嘲諷居多。
但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瞧他舒展的眉宇,應該是沒有那麼生氣了。
舒梵心裡鬆了一口氣,頗有劫後餘生之感。
“你倒是一張利嘴,巧舌如簧。”
舒梵忙稱不敢。
皇帝淡聲道:“抬起頭來。”
舒梵咬了下唇,這才抬起了頭,就這樣,不偏不倚對上了李玄胤的目光。
皇帝年歲不大,今年不過二十又四,一雙狹長鳳眸卻顯出與年齡全然不相符的深沉與世故,撲麵而來的侵略性。
分明英挺的劍眉下是那樣一雙撩人的眼睛,眸光深湛,濯濯風流,眼神卻極為冷硬,恍若天山穹頂終年不化的積雪,令人不敢直視。
他是極好看的,隻是太冰冷了,恍如廟堂裡高高在上的神像,自帶凜然威儀,一般人在他麵前都很難抬起頭來。
“你和團兒近來可好?”他似是隨口一問。
“挺好的,團兒有這麼高了。”舒梵猶豫了一下,伸手跟他比劃了一下,躑躅著又道,“會喊娘親和爹爹了,經常拉著我的衣角問爹爹在哪。”
“是嗎?”他神色略婉轉,低頭回憶道,“朕上次見他,還是在繈褓中,那麼小一點。”
“孩子都長得很快的。團兒的胃口很好,愛吃山楂糕、羊奶、蜜餞果子……”
借著孩子的話題,舒梵終於跟這個冷漠如雪的男人拉近了幾分關係,原本清冷肅穆的氣氛似乎也被這種溫情淡化了。
皇帝後來說這兩年辛苦她了,朝堂動蕩,他實在分身乏術,望她諒解他的苦衷。
天子都給台階了,她當然不好拿喬,連忙道:“陛下言重了,這些年陛下雖不曾親至,卻常遣左右親信送來金錢器物,加以照拂,梵娘慚愧,實在受之有愧。”
他淡淡點頭,沒再說什麼。
團團這時被抱回來了,原本還茫然窩在一個宮女懷裡的他頓時不樂意了,帶著哭腔朝她揮舞著小手,不停地往外撲著。
舒梵怕他摔下來,想上前接過,又礙著皇帝在旁邊,不敢輕舉妄動,隻敢眼巴巴望著。
“罷了。”皇帝給那宮女遞了個眼色。
那宮女領命,忙將孩子抱過來還給了舒梵。
舒梵嫻熟地抱著孩子輕聲細語哄著,眉眼溫柔,母子倆其樂融融,仿佛旁人誰也融不進去。
她哄了會兒覺得不妥,忙抱著孩子上前些,讓他喊爹爹。
隻是,團團怕生,兼之皇帝威嚴冷峻,氣場極強,孩子也像是有所覺察似的縮在她懷裡不敢抬頭,遑論和他親近叫他爹爹了。
舒梵心裡忐忑,不敢去看皇帝的臉色。
好在他神色平靜,似乎並沒有放在心上。天色不早了,他似乎乏了,闔上眸子,令她跪安。
“臣女告退。”
待她纖細的背影離去,皇帝才睜開眸子,雙目清明。
隻是麵上無波無瀾,瞧不出什麼。
引路的宮女一直將舒梵和團團送到東陽門外才準備離去,臨走前,將一個精致的玉瓶交給她,吩咐她要好好上藥,現在天氣冷了,膝蓋不能馬虎,免得落下什麼病根。
“多謝姐姐。”舒梵忙抱著團團欠身。
“姑娘言重了,您可是未來的娘娘,我怎麼擔當得起?姑娘喚我芍藥即可。”宮女欠身回禮,端莊而得體,笑容也極為溫婉,“姑娘不該謝我,應該謝陛下。”
舒梵一怔:“這藥是陛下所賜?”
“這是高句麗進供的上好寶藥,除了陛下,還有誰能賜下?陛下心裡是有姑娘的。隻是,姑娘不要總是和陛下對著乾啊。”
舒梵沉默,沒有應答。
“若是宮裡不傳召,姑娘是不是打算一直不進宮?分明令牌賜了,車馬隨時備著,姑娘卻一次都不來,陛下顏麵何在?總不能讓陛下丟下政務去宮外找姑娘吧?這成何體統?”
舒梵尷尬道:“沒有的事,陛下政務繁忙,是我不敢叨擾。”
芍藥微微一笑,也沒有戳穿她,隻是又道:“陛下還是很關心姑娘的。不然,姑娘以為,為什麼你剛被太後叫去,後腳太皇太後就遣人來傳喚?”
舒梵微怔。
“假傳聖旨,私自調派邊防府兵,這一樁樁一件件,換了旁人十個腦袋也落地了。誰能像姑娘這樣有恃無恐,高高拿起,輕輕放下?”芍藥歎氣。
彆的不說,龍淵劍是陛下佩劍,昔年太-祖皇帝賜予陛下的生辰禮,竟然輕易贈予了一個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