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遙原本隻是想閉目養神,但她躺著躺著就睡著了。
睡得正香,她又被吵醒了。
不是被她訂的鬨鐘,而是被楚遠的奪命連環跨國電話吵醒。
楚遙迷迷糊糊地按下接聽鍵,迷迷糊糊地打著招呼:“晚上好,或者說下午好。阿遠,你這時候不應該在午休嗎?”
楚遠是楚遙勝似親妹的表妹,雖然她在十三歲那年就跟著楚遙的小姨楚揚移民到遙遠的北國赫爾菲德了,但兩人一直保持密切聯係。
逢昌國的時間比赫爾菲德早六個小時,現在是逢昌國晚上七點零二分,在赫爾菲德,應該是下午一點零二分。楚遠的作息比較規律,一般是中午十二點半到下午一點半午休,楚遙一直記得這點。
楚遠的聲音悶悶的,像是在憋氣。
“我看了你的主頁,我看了你的視頻……我擔心你。但你自己看起來好像不太擔心。”
楚遙睡意全無,從沙發上爬起來,把頭發散開,讓自己舒服點。
“你也不用擔心,你姐我也算見過大世麵的人了,這點小風小雨算得了什麼。”
楚遙的媽媽楚悠,是個風格大膽前衛的畫家兼攝影師,從出道開始,作品就沒少受爭議,沒少被人指控“傷風敗俗”“用心險惡”。再加上楚悠自己的生活方式和穿衣風格也不同於主流,又長了一張“不笑亦含情”的臉,隨著她的作品熱度一起崛起的,還有保守人士對她的攻擊。從楚遙記事開始,她們家的郵箱就經常出現一些死魚,死雞,壽衣,花圈,威脅信……什麼的,門口也時不時地被用紅油漆或者黑狗血刷上辱罵和詛咒言論。
情況最嚴重的時候,楚悠帶著楚遙在清靜的小花園散步,都有忽如其來的花盆從腦門後飛來,楚遙在學校也會被同學指著鼻子罵是“婊/子的女兒”。為了楚遙的身心健康,楚悠帶著她一次次搬家,一次次轉學,一次次變裝,給她雇傭保鏢,給她找化妝師,營養師,心理醫生,甚至把她輾轉寄養在各路親戚朋友家。跟楚遙親近的朋友多少都聽她自嘲過,她小時候經常活得像個地下黨情報員,出門要打扮成另一個人,回家要走小路,要有專人護送,還要對密碼,對暗號。
在這種環境下長大的孩子,要麼變得自卑自閉膽小怕事,要麼變得犀利強悍不怕惹事,楚遙就是後者。
楚遙不是沒有害怕過,退縮過,不是沒有想過讓自己變得“正常”,變得“主流”一點,去換取安全安穩的人生,但她的叛逆天性,她媽的自由教育,她開明的朋友和師長們,都促使她在“循規蹈矩”和“放飛自我”中選了後者。
麵對她媽招來的非議,麵對她自己招來的非議,她都冷靜處之,當成日常磨練。
楚遠的人生要比楚遙平靜得多,她從出生開始就跟著她的科學家媽媽楚揚住在國內一流學府的生命科學研究院,耳濡目染,也心無旁騖地沉迷於科研。等她年紀稍長,又作為楚揚的直係親屬,跟她一起技術移民到“世界最先進的強國之一”赫爾菲德,住在國際一流的生命科學研究院,享受更自由的文化和更頂尖的技術,更加心無旁騖地活在象牙塔裡。
楚遙不指望楚遠能對她的境遇和心情感同身受,她也不想讓她的戾氣,她的煩躁,她那些亂七八糟的情緒影響楚遠的生活。
麵對楚遠的擔憂,她隻能輕描淡寫。
但楚遠顯然不太相信楚遙表現出來的淡然,她質問道:“太冒險了,為什麼是直播?如果你說錯話了,或者說漏嘴了怎麼辦?”
楚遙答道:“我當然可以錄播,但錄播的真誠度看起來遠不如直播。而且這事兒拖延越久對我越不利,與其翻來覆去地扣細節錄播,不如賭一把,準備好資料就直播。”
楚遠歎道:“你應該慶幸他們不懂赫爾菲德語,如果他們找到那些小說……”
楚遙知道她說的是哪些小說。她和楚遠曾經一起寫過一些“異形毀滅世界”的短篇。這些短篇對於幻想末日之時人類身體變異、心理扭曲、死亡毀滅的細節描寫很多,發在國內網站上,就會出現一堆屏蔽詞。她們懶得改,乾脆刪了,由楚遠翻譯成赫爾菲德語,發在赫爾菲德的一些網站上。這種鬨著玩的軟科幻短篇在硬科幻文學發達的赫爾菲德自然沒激起什麼水花,加上她們又起了一個混著一堆隨機字符和生僻字的神秘筆名,自己不看備忘錄都記不全……這些小說這次幸免於難,沒有被臭蟲們扒出來。
如果臭蟲們扒出她寫過這種小說,指控她思想偏激危險,想要社會解體人類毀滅,她還真的百口莫辯——哪個中二病沒想過“錯的不是我是這個世界”“我要毀滅世界”啊?
楚遙安慰道:“放心,他們連母語都說不好,你還指望他們精通外語?”
“那些小說我已經刪了,以防萬一。這還不是最要緊的,最要緊的是……”
楚遠頓了一下,換了一種語言,壓低聲音,繼續說道。
“大姨的事,Issgard的存在,你明明可以回避的,但是你沒有。國內的單身生育雖然早已放開,但大眾接受度並不高。lgbt人群也依然在國內受到許多歧視……你在直播裡說了謊!一旦被人發現……”
楚遠說這段話時換的語言,是她和楚遙自創的密語,由逢昌國官方語,赫爾菲德語,她們的家鄉南楚省方言,還有一些來自古楚國鳥蟲書的語言,一些國內國外神秘學抄本裡的語言,東拚西湊而成。
這套語言是她們受到“江永女書”的啟發而創造的,本是出於好玩,所以也沒費心把它弄得博大完整,但應付一些簡單日常對話還是沒問題——在她們說悄悄話的時候尤其好用。
楚遙也嚴肅地用這種密語回道:“回避不了的!家庭關係和浪漫關係,人們一向喜歡抓住這兩點來攻擊女人。我越不說,彆人越會說。我媽的事,還有她的存在,由我來說,總比由彆人來挖要好……”
“還有,我沒說謊,隻是沒說所有實話。她確實是你的朋友,也是我的,隻不過……”
楚遙有點說不下去了。
和Issgard的複雜關係一直是她的一塊心病,她喜歡清楚乾脆的關係,Issgard是唯一的例外。哪怕她們現在處於“第二次分手之後互不聯係”的穩定狀態,她也不確定這種穩定能維持多久。
楚遙換回日常語言,岔開話題:
“阿遠,我餓了,我得先去弄點吃的。我還有很多事要做……等這些事告一段落了,我再打給你,好嗎?”
楚遠顯然很不愉快:
“你就不能跟你親愛的妹妹多說幾句嗎?說不定我們能幫上忙呢?!”
楚遙笑著回道:“可是我記得我親愛的妹妹五天前跟我說過,她的冷酷無情鐵麵女王導師給了她很大壓力,如果實驗再沒有進展,她可能得自己跳進培養皿裡,用鮮血和靈魂去召喚那些……”
楚遠的聲音變得緊張起來。
這是麵臨畢設壓力的爆肝研究生對於經常催進展的嚴苛導師特有的緊張。
“你小聲點!我導在隔壁實驗室呢!她隨時可能過來查崗,要是讓她聽到怎麼辦?”
此時,她顯然已經忘了,她導師聽不懂逢昌國語言這件事。
哪怕她馬上就反應過來了,那種質問的氣氛也醞釀不起來了,她隻好讓步:
“最後一個問題!你穿那身衣服上鏡的時候為什麼沒有戴那條項鏈?不是很相配嗎?”
楚遙當然知道她說的是哪條項鏈。
她們有條一模一樣的鳳凰項鏈,紅寶石為身,白銀鑲邊。那是楚揚在楚遠九歲,楚遙十歲那年送她們的生日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