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悠和楚揚這對姐妹的性格愛好雖然都大相徑庭,但感情一直十分親密,哪怕有了孩子也沒疏遠。她們在給自己的孩子準備禮物的時候,往往也會給對方的孩子準備同樣的一份。
楚遙從楚揚那裡收到過很多禮物,那條鳳凰項鏈,不是最貴重的,卻是她最喜歡的。
那不是時下常見的,被中原式的“雅正敦厚”審美馴化的鳳凰,那是自由恣意的楚國式鳳凰:身形修長,線條飄逸,雙腳騰躍,張揚起舞,仰天張嘴,放聲而歌。
古楚國雖然早已滅亡,但流淌在古楚人血液中奔放熱烈的浪漫主義氣質,也就是被文學家藝術家們稱為“典型楚人氣質”的東西,多少傳承了下來,演繹在一代又一代活著的楚地人身上——以性情、愛好、圖騰或是什麼彆的方式呈現。
楚遙和她的家人就是這種“典型的楚國人”。她們不喜歡那種板正端莊,不苟言笑,好像下一秒就要開始念誡文的鳳凰。她們天然就心向著自由浪漫的楚國鳳凰。
在拿到這項鏈之後,楚遙和楚遠一起出去玩的時候,總會戴著它。她們還曾效仿電視劇經典場景,鄭重其事地拿這條項鏈作為“神聖信物”,在樹下對著它起誓:姐妹同心!其利斷金!祖先作證!至死不渝!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雖然這件事,後來想想幼稚又羞恥,堪稱黑曆史,但這條項鏈承載的所有回憶,確實是乾淨美好,令人懷念的。它也是她們姐妹情誼的一大見證,意義非比尋常。
楚遠希望楚遙能在重要場合戴著它,尤其是在適合展現它自由風采的場合。這種心情,楚遙能理解,她也想這麼做,但是……
楚遙歎了口氣,無奈地說道:
“我怕彆人說我炫富。”
那條項鏈太張揚了,一旦戴上,觀眾們的目光必然聚焦其上,也必然有人去關注它不菲的造價。現在的貧富分化問題太顯著也太敏感了,因為賺錢無望而仇富的,大有人在,無腦仇富的也不少。這些人的基本思維就是:管你是怎麼賺的錢,你有錢就是有罪,你露財就是找罵,我先罵了再說。
如果她戴著這樣一條項鏈出鏡,還是頂著“疑似有道德汙點的公職人員”這樣的身份,後果將是災難性的——會有大量的人不去聽她說什麼,不去看她做什麼,隻是揪住她“炫富”這一點來瘋狂攻擊她,甚至她的努力,她的道義,也會被全盤否認,說成是“無良富人沽名釣譽的把戲”“還不是有錢才能任性”。
楚遠沉默了幾秒,再開口時,聲音顯得很沮喪:“最最後一個問題:你真的不考慮離開這種讓你提心吊膽,束手束腳的環境,過來陪我嗎?”
楚遙也沉默了。
她記起在分彆的那天,楚遠抱著她,哭得撕心裂肺。這麼多年來,楚遠從未放棄說服楚遙跟著一起移民,同樣的,楚揚也希望楚悠和楚遙能過來跟她們一起生活。
楚揚是生命科學領域的奇才,她當年離開國內時,拿的是赫爾菲德最高級彆的技術移民綠卡,這種綠卡不僅可以帶直係親屬一起入籍,還可以帶旁係親屬,並且終身有效。隻要楚悠和楚揚願意,她們隨時可以搖身一變,變成赫爾菲德人,成為無數人理想中“夢幻的自由國度”種的一員。
可她們為什麼不呢?
楚遠一直不解,一直為此感到受傷。
楚遙的沉默讓她更加受傷,她繼續說道:
“赫爾菲德有你想要的一切:自由開明的大環境,強大的民俗學專業,寬容的審核機製,濃鬱的文藝氣息,完善的創業創新扶持產業鏈……還有我們,你的家人。我不明白,為什麼你不願意過來?”
這實在是一個很複雜的問題,非要細究起來,還牽扯到幾代人的恩怨。
楚遠從小就被保護得很好,並不知道她的媽媽楚揚和楚揚的媽媽,也就是她的阿婆楚盛之間的怨結。楚悠和楚揚是雙胞胎,但楚盛對這對幾乎同時出生的姐妹態度卻大不相同:她毫不掩飾對楚悠的偏愛和溫柔,對楚揚卻總是不耐煩甚至嫌惡的態度,有什麼好東西也是緊著楚悠,冷著楚揚。
楚揚在自我懷疑中長到十幾歲才意外得知,原來楚盛對她的不滿全因她長得像她生父——而楚盛恨極了那個在她孕期出軌,傷透她自尊的男人,哪怕跟他離婚多年,也時刻詛咒著他。楚揚理解她母親的遷怒,但她無法原諒,她完全遺傳了母親的倔強,兩人始終不肯和解。楚揚能移民移得這麼乾脆,多少也是因為她不在乎母親的養老問題——反正楚盛也沒在乎給她帶來童年陰影。
可楚悠不能不管楚勝,她是被楚盛偏愛的那個孩子,無論是出於感情還是出於責任,她都無法離開鄉土意識濃厚,且身體日漸衰弱的母親,自己遠赴國外生活。
楚盛也不是楚悠決定不移民的唯一理由。楚揚是個科學家,楚悠是個藝術家。楚揚心中的科學是無國界的,是廣闊天地任馳騁的,但楚悠想要的藝術紮根於她的故鄉,她的祖國,無論去多遠尋找靈感,她都是要回來的,她所生所長之地才是她藝術精神的源頭和歸宿。
而楚遙是楚悠的女兒,她從她生命中而來,從她靈魂中而來,被她的教育和美學滋養著,繼承了她的責任和她的精神,她們之間的緊密聯結,把楚遙綁在了這片土地上。
可她不需要跟楚遠說那麼多。
她們兩姐妹,既然有一個已經知道得太多了,心思太重了,另一個就該知道得少一點,心思單純點。
反正,楚遠不需要瞻前顧後,不需要步步驚心也能活得很好。
楚遙隻是輕聲說道:“阿遠,我不能。如果我輕易離開了,會有一種向敵人投降,把自己的領地拱手讓給敵人的感覺。我討厭這樣。我有一些事,必須要在這裡完成……或許等這些事做完了,我就可以過去陪你了。”
楚遠的聲音一下子雀躍了起來:“真的嗎?還有多久?三年……不,一年夠嗎?一年之後,我就碩士畢業了,我可以申請一個gap year,帶你在這裡環遊……其實去鄰國也很好,你想先去哪裡?”
楚遙笑道:“阿遠,你的問題太多了,我真的回答不過來了,我快餓死了。先讓我吃飯好嗎?”
楚遠乖巧地回道:“好的姐姐!你快去吃!吃多一點,吃好一點,等我們再見的時候,你一定要白白胖胖,快快樂樂的!”
說完,她愉快地掛了電話。
楚遙盯著那將近八分鐘的通話記錄發了一會兒呆。
自從楚遠移民,她就有了把她們每次通話錄下來的習慣——當然,是用私人機。
她喜歡時不時地把這些通話翻出來聽聽,好像回到了小時候和楚遠躺在一張床上,無所不談,無憂無慮的時光。
但是現在她躺在會議室沙發上,看著她和楚遠的通話記錄,第一次深切感受到,那樣的時光,她確實是回不去了。
楚遠依然是天真的,但她已經踏入了必須靠謊言,靠隱瞞,靠巧妙的話術維持各種人際平衡的世界。
她也不能再保留這段錄音,裡麵藏了太多秘密,她害怕它被人竊聽,被人解讀。
她猶豫了一下,不舍了一下,還是把這段通話錄音刪了。
幾乎是無縫銜接,就在她把這部“刪除罪證”的私人機放進包包的暗格之後,她的工作機響了。
是歐夜葉打來的。
“楚遙,在你的……緩衝時間裡,我們按照你的囑咐幫你盯著你的Miao郵箱和HiShow賬號。總體形勢大好,輿論正在逆轉,正在向你這邊倒,但有一些微妙的新問題……電話裡說不清,你還是自己來看看吧。我們在樓下的貓爪咖啡廳等你,整了點小咖啡和小蛋糕。餓死了,邊吃邊說。”
楚遙把煩躁和失落都埋在肚子裡,馬上切換到工作狀態,很乾脆地應了聲:
“馬上就到,給我點份藍莓蛋糕和薄荷咖啡,去冰無糖,謝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