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逢昌國政治機構大改革以來,文/化/部與教育部合並,由一群強勢的精英管理著,欣欣向榮,一躍成為“主席的搖籃”——幾乎每任的國家主席或副主席都是由有聲望的文教部長升上去的。因此,文教部部長一向被視作候選主席,賭誰能當選下一任部長,是一個相當熱門的遊戲。
樊穀的妹妹和老爹不怎麼在乎這些,但她媽很早就站了隊。雖然樊春芳沒有參與任何賭博,但她會看秋刀寫的教研文章,會看秋刀接受訪談的視頻,還會把它們轉發給樊穀,感歎“如果這個人能當部長就好了,我覺得在她管理下的文化界,你會有更大的發展空間”。
在樊春芳的影響下,她也很早就了解了秋刀這個人的教育理念:她要重塑“師道尊嚴”,建立“無證不得投訴教師”製度,並重新下放一線教師的教育懲戒權;她要用視頻課比賽取代現場公開課比賽,用電子教案取代手寫教案;她要全麵清查現有課本中的反文明要素,改寫或撤換具有傳統偏見的所有內容;她要禁止各學區教育局隨意號令學校承辦無關教學的活動;她要主持編修一批能夠引導學生正確分辨傳統之精華與糟粕的民俗學教材,把它們引入到基礎教育中……
總之,秋刀想做的事情,大部分都在跟現有教育模式唱反調,是比較徹底的革新派,是樊穀喜歡的那一派。樊穀當然希望她能贏,看到現在有更多人認識她,支持她,她也很開心,給誇她的好多留言都點了讚。
她也順便給黑梁銳的一些留言點了讚。
“天啊!我看到有人說才特地查了一下,秋刀當老師那些年待的幾個學校都是全市生源最差的!可是她當時明明有資格挑選最好的學校!她自願選了生源最差的!除了真愛教育誰能做到啊!而且她每次都能用一兩年時間拯救學生跌到穀底的成績,把他們打架鬨事事件降到最少,還能帶學生斬獲區獎甚至省獎……我路轉粉了,誰再說她不好誰就是我敵人!對比之下梁銳那個自私利己分子有什麼資格自稱心懷天下啊?他教過的全都是一流的學生,能對參差不齊的生源有什麼了解啊?他知道怎麼教育刺頭嗎?這才是一線教師最大的痛點好吧!”
“我以前覺得秋刀這女人麵相太凶了不喜歡,現在我誠懇道歉,我太膚淺了!她簡直是人間寶藏啊!終於有個文教部部高層想要好好對學校裡那些萬惡的形/式/主/義開刀了!我們教師一天天的都要被什麼公開課交流課實驗課推門聽課教案比賽朗誦比賽閱讀分享比賽教學設計比賽衛生檢查文化檢查藝術節體育節環保校園評比家長誌願活動監督……之類的破事逼瘋了好嗎!教學都快成副業了啊!要是有人能把這些破事撤掉,讓我專心教書,那就是我們全家的救世主啊!忙著管學生沒空陪家人的痛誰懂!忙著整理學生報名資料,自己忘記給娃報名的痛誰懂!”
“我本來以為那些造謠者是梁銳派去的呢,結果一看他們主頁,謔,好家夥,他們好些人罵梁銳比罵楚遙狠多了,那是真情實感地問候人祖宗十八代啊!更搞笑的是他們罵的還是梁銳偽裝出來的人設,我一扒就發現梁銳那些人設簡直假到家了好吧!彆的就算了,梁銳怎麼有臉立女權男人設,說要提高山區女孩教育率,讓她們擁有廣闊天空啊?他想提高的怕不是女德教育率吧?他一個送自己女兒上女德班,還愛看《醉打金枝》這家暴大戲的死僵屍腦,要是當了文教部長,我們的女兒才要真完蛋了,山區的女孩才要前途無光了好嗎!我絕不可能給他投票,我還要號召我認識的所有人一起抵製他!”
“哈哈哈哈哈哈我真的要笑暈了姐妹們,這波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呐!那些造謠的缺德違法分子居然一邊攻擊秋刀的人一邊罵梁銳?還擔心梁銳太親民太溫和,會讓壞女人在文教部為非作歹?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嗝不好意思明明梁銳才是那個跟他們一樣仇女的人,怎麼他披一層拙劣的皮就認不出來了?這個雙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難怪楚遙都懶得跟他們廢話,他們不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
劃著劃著,樊穀還看到有人在分享“秋刀民間後援會”的入群鏈接,她不喜歡這種沒有信任基礎的大麵積抱團行為,就沒加入。
劃著劃著,樊穀又看到有人在發起“me too”接龍,號召女孩子們把自己遇到的性/騷/擾,蕩/婦羞辱、道德綁架、爹味言行說出來,實名匿名都可以,重點是要讓大家知道,經曆過楚遙遭遇的女性其實很多,她們或許曾經沉默,但現在越來越有勇氣為自己發聲。
樊穀掃了一眼發起人的留言,百感交集。
“我曾經也像個普通的異性戀一樣,期待和一個好男人相愛,可現實卻不斷嘲笑著我的天真。我爸在我出生沒多久就沒了,但我媽一直說他是個好人,所以我還是對男人有期待的。可是後來沒有了。我小學四年級時差點被隔壁大叔按在門上強吻,嚇得做了幾晚上噩夢,這個陰影快消除的時候,初中又在公交車上被鹹豬手男摸大腿,好不容易鼓起勇氣罵他,旁邊的人還說誰叫我穿短裙……後來我上了大學,遇到一個看起來很溫柔很尊重女性的學長,我以為他能夠治愈我陰影,就答應跟他相處試試,可是第一次單獨吃飯,他就想在包間睡我,我不願意,他就說我裝純情……所以我不再願意相信男人,我對他們發自內心地感到惡心。人們總愛問單身女性為什麼不找個男人,是不是受過男人傷害,這個問題很奇怪,男人這麼喜歡隨意傷害女性,很多女性因為被傷害過而討厭男人,就不行嗎?如果我賭博失敗了,誰能賠償我的損失?”
“我從小就喜歡編程,可總有人說女孩不適合搞編程,放p,世界上第一個程序員就是女的。我怕熱怕麻煩所以一直留寸頭,穿t恤大褲衩運動鞋,總有人說我沒有女人味,要改一改男人才會喜歡。放p,我為什麼要管男的喜歡什麼,他們能有編程好玩?我去健身房練肌肉,又有人說女人肌肉練多了不好看。放p,怎麼他們就不說男人肥肉多了不好看?滿大街大肚子男人也沒看有人管啊?”
“可能我的臉看上去沒什麼攻擊性吧,總有猥瑣男用下流的言論搭訕我,有一次我下班從地鐵走到公寓,路上就有人追著問我多少錢一晚,被我罵了就說我不要臉,長這x樣還想坐地起價?後來我煩了,乾脆隨時準備一些仿真蜘蛛道具去甩他們,百試百靈。笑死,他們根本不敢相信一個女的不僅不怕蟲子,還喜歡研究和製作暗黑蛇蟲道具,可我就是這樣啊,那些蟲子比男人看著有美感多了。”
“我總是被我媽用來跟她姐姐的女兒比較。說來奇怪,我明明沒有爹,但我媽卻自覺扮演了那個爹味角色,天天說我沒有姐姐乖巧大方開朗,沒有她聰明懂事學東西快,天天說我愚蠢、刻薄、陰鬱,像陰溝裡的老鼠……所以我如她所願,變得更孤僻,更固執,更毒舌……我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長成另一種樣子,我隻知道我浪費了大量時間跟我媽吵架,兩敗俱傷。希望天底下的家長能收收自己的爹味,你的孩子不是隨你擺弄的玩具。”
……
這些留言差不多是七點發出的,到了九點半,已經有上百人接龍,分享自己的心聲。
樊穀想了想,自己也發了一條接龍。
“我長得乖巧,正常跟男組員討論小組作業,就能被同學說是‘綠茶婊\';我們班男同學一起看黃/片,給班上女同學分類,對我喊說我適合拍兒童題材;我先天不足身材瘦小,來家裡做客的阿公說要多吃點長胸長屁股的,以後才好生養,否則倒貼都沒人要,謝謝我媽當場把他趕出門了,也謝謝他自己死得早。”
“我阿公當年還不許我媽參加期待已久的學校春遊,覺得女孩子跟一群男同學在外麵亂跑不像話,他還差點讓我媽初中畢業就輟學嫁人,幸好她的女班主任救了她……為此我阿公多年一直耿耿於懷,覺得我媽欠他好大一筆錢,她當年應該老老實實嫁給他安排的那個中年家暴屠夫,因為他開價高。我阿婆是鄉裡最勤快最能乾的女人,可他這個除了皮囊一無是處的吃白飯廢物還嫌棄她不夠漂亮不會打扮。要不是他死了,我們還不知要受他多久的氣。我受夠了,爹味長輩不值得我尊敬,他要是沒死,我還想告他侮辱我們人格。”
樊穀打著字,發現眼淚落在了手機上。她把眼淚擦掉,繼續打,繼續擦,繼續打……反複幾次才把這些字打完。
好不容易打完這些字,她去洗手間好好洗了把臉,過了好一會兒,才恢複平靜。
她經常恨自己是一個情緒過於敏感細膩的人,任何細微的快樂在她這都會被數倍放大,傷害也是。她當然知道不值得為了討厭的人影響心情,但她總是難以把那種被傷害的感覺抹除,它們像隱形的毒刺一樣,一直紮在她心裡,經年累月,讓她的情緒越來越容易失控。
軟弱的人才容易失控。
她討厭這種感覺。
可是,除了把這滿腔義憤化為向外的利刃,向傷害她的人,傷害她的環境發動挑戰和攻擊,她找不到調和之道。
這也是她為何看似乖巧,在同學之間卻落下了個暴躁易怒,愛生是非的名聲。
不是同類的人永遠不會懂的,有些人仿佛生來就懷揣了一團劇烈燃燒的心火,這團火焰如果不向外釋放,就要向內自耗,把自己燒成灰燼。
向內燃燒是詛咒,是疾病,是足以擊垮人身心,將人燒成灰燼的痛苦。
向外燃燒,不斷擴大光熱,變成明燈,變成火炬,變成太陽,去燒掉她們憎惡的東西,去照亮她們悲憫的暗處,是她們將詛咒化為祝福,用猛藥治愈頑疾的唯一選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