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這項考驗的意義是什麼?是要看看玩家有沒有質疑權威,對不合理製度提出抗議的勇氣?
她這也算是歪打正著了,畢竟她隻是在習慣性地不服就懟,沒想那麼多。
她又問:“這個平息風浪的方法也要自己找嗎?”
青蓮在她麵前閃現了一個閃閃發光的金杯,對她說道:“不必,你隻要大聲念誦這個金剛不壞妙力大杯上麵的大杯咒,它就能將此地狂風暫時吸入,讓你安然渡海。”
樊穀這才發現那個杯子上閃光的不是它本身,而是它上麵的金字。
仔細一看,上麵的金字內容是,一段短文,一首長詩,十個繞口令,整個大悲咒。
還有一行備注特意說明,四種選項字數一樣,請玩家放心選自己最擅長的一種就好。
——這些字甚至還有注音,她感覺自己好像在參加一種很新的普通話等級考試。
不過這可難不倒她。
她對青蓮說:“我可以唱大悲咒嗎?”
青蓮回道:“當然可以……等等,唱?你是說唱嗎?”
她點點頭:“怎麼,不行嗎?”
青蓮喜出望外:“豈止可以,還能加分。”
於是,她就開始對著那個大杯子熟練地唱起了大杯咒……不是,大悲咒。
很難說她是自己學會這首歌的,家裡人成千上萬次循環播放它,已經讓她對這首歌形成深刻的肌肉記憶了。一聽到這個旋律或者想到它,她就完全可以靠條件反射把詞唱完,根本不需要知道每字每句的意義,每個佛名的意義,聽到上句,嘴自己就會接下句了。
流利地唱完整首大悲咒之後,海麵上的風被神奇大杯紛紛吸入,形成一個淺藍的內置小風暴,上麵甚至還有烏雲和閃電。小風暴時不時地會幻化成各路魔鬼夜叉的樣子,朝她齜牙咧嘴。
——糟糕,她覺得這玩意兒有點可愛,如果它是個價格合理的玩具,她甚至會買。
——如果把它買下了,該放在家裡哪個位置好呢?這種東西一般有堅硬的外殼,放床頭不太好吧?放窗台?會不會掉下去砸到人啊?
……如果不是擺件是吊墜就好了,這樣就能隨身攜帶了……
意識到自己想遠了的樊穀,把思緒拉回來,從星光船跳上了蓮葉船,在她跳上蓮葉船那一刻,星光重又彙入她的手串。
在風平浪靜的海麵上無槳自行,體驗還算不錯——如果忽略掉哀嚎的白骨們。
海裡的苦主她無暇去管,船上這個她不能不管,也想要去管。
根據這個比丘尼斷斷續續的傾訴(或者應該是自言自語?),樊穀能大致理出她娘的生平:那是個非常典型的被討好型人格拖累的女人,是個非常典型的被負心漢過河拆橋棄之如敝履的“糟糠之妻”。她放棄了自己的事業和愛好,疏遠了自己的親朋好友,一輩子都在為丈夫的野心犧牲奉獻,當他的賢內助。可是,她的丈夫在功成名就後便拋棄了她,找了幾個更年輕貌美的女人相伴,她覺得萬念俱灰,便含恨自儘了。
這樣的一個男人,哪怕沒離開前,對妻子和女兒又能好到哪裡去呢?可世俗的輿論卻都在責怪她的母親留不住男人,或者將她的苦難當作足以開懷的下酒菜,她成了街談巷議裡無數個“瘋瘋醜陋黃臉婆”之一,人們要麼嘲笑她,要麼避開她,要麼害怕自己成為她,總之就是沒有人去安慰她,同情她,幫助她。
比丘尼一開始出家,就是因為不願進入婚姻,不願意重複母親的苦難。
她勸了很多人放下“貪愛”的執念,卻沒能勸動她的母親。
在一個平靜的秋夜,她用化緣的錢買了母親最愛的吃食來看她,卻發現她將自己吊死在人去樓空的家中,留下了一封絕筆信,陳述了她自儘的原因,叫她不要掛念她,祝她下輩子不要再遇到像她這麼沒用的母親。
“娘啊!我對不住你啊!是我太沒用了,連自己的親娘也不能勸解啊!……我、我從一開始就不該走的,我應當留下來一直陪著你,如果我一直陪著你,這種事就不會發生,如果我回來得更早一點,這種事就不會發生……”
比丘尼對自己含恨自儘的母親懷著無儘的悲痛和愧疚,死後也依然如此懺悔,如此自苦著。
在她終於說累了,埋下頭,頹喪地沉默時,樊穀開口道:“你的母親不是因為愛你的父親才選擇自儘,而是為了愛你。”
比丘尼驚訝地抬頭問道:“真的?你何出此言?”
樊穀溫聲答道:“她的絕筆信,不是寫給你的父親,而是寫給你的。她在赴死之前,已經不在乎那個負心的男人是否會為她的死而悔恨,也不想再跟他有任何交流,她隻在乎你會不會為她的死難過,所以她才要寫那樣的信給你。”
比丘尼搖頭道:“她才不在乎我,否則,她明知道我會痛苦,為什麼還要自儘?”
樊穀繼續開解她:“你知道有句話叫‘長痛不如短痛’吧?她覺得自己是個沒用的母親,一直無法從貪愛中解脫,一直無法做到你想讓她做到的。她覺得,這樣的她,總要勞你去勸解,活得太久,反而會成為阻礙你解脫的負累。所以……她才想到要了斷自己的生命,讓你不要再掛念她,能夠過得自由……下輩子也不要被她連累。”
比丘尼顯然十分難以置信:“真的……真的是這樣的?她是這麼想的?她更在乎我,而不是那個男人嗎?”
樊穀堅定地點頭道:“當然是這樣。她都決定自儘了,怎麼會在絕筆信裡騙人呢?所有話都是對你說的話,說明在她心裡,你最重要。”
比丘尼還是有些恍惚:“竟然是這樣,竟然是這樣……這麼簡單的道理,為何我沒有早點發現呢?”
樊穀安慰道:“這不怪你,當局者迷,我們都是如此。”
比丘尼忽然大笑起來,笑了好一陣,隨即又帶著哭腔說道:“可是她明知我會痛苦,為什麼還要自儘?”
樊穀柔聲道:“因為她相信你。她相信你比她有悟性,你比她更堅強,她相信你會從貪愛的痛苦中解脫出來。她知道人固有一死,她早死晚死你都會痛苦,反正她也無法解脫,與其拖到病死老死,不若早點赴死,讓你早點經曆愛彆離之苦,早點了斷貪愛的執念,獲得解脫。”
“你如今因為她的死自墮苦海,豈非辜負了她一番苦心?”
比丘尼愣了好一陣,像是被定格了一般,隨即又大笑起來:“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樊穀自嘲地笑了。她可不知道原來是怎樣。
誰知道比丘尼的母親留那封絕筆信是為了安慰她女兒,還是為了說服自己“我可沒有對不起誰,我的自儘可不自私,我死了對大家都好”?誰知道她是更怕女兒難過,還是更怕自己死後無人掛念?誰知道她隻給女兒留話,不是因為她知道隻有女兒會在意她,那個拋棄她的男人巴不得她早點去死?
她隻是選了會讓比丘尼開心的話來說。
當她在安慰人的時候,她經常不相信她自己說出來的話。
她的很多朋友覺得她有安慰人的天賦,但她自己清楚,她或許隻是有騙人的天賦。
無所謂,隻要她篤信說謊的目的是好的,她就不會為了這個行為而愧疚,也不會因為愧疚而卡殼露餡。
聽到比丘尼的笑聲釋然了很多,她真心祝福她:“所以,你就早些放下執念,好好升天吧。這裡不是你該待的地方。”
比丘尼點了點頭,鄭重地對她說道:“謝謝。”
在她化光消失之後,樊穀臉上的微笑也消失了。
她沒好氣地問係統:“這也是考驗之一嗎?給苦主做心理疏導?”
係統很快答複道:“可以這麼說。畢竟眾生的苦海,本來就是精神的苦海,不是物質的苦海。”
樊穀向後倒在大大的蓮葉上,賭氣般說道:“這哪裡是眾生的苦海,分明是我的苦海。你們不知道短時間內消耗過多情緒會折壽的嗎?不如一次性告訴我後麵還有多少具有社交性質的心理題好了,我好提前把墓碑和遺言準備好。”
樊穀躺在蓮葉上一邊思考自己死前定格的姿勢,一邊補了一句:“如果我來不及寫遺言,希望你們在我的墓碑上寫一句‘我還會回來的!!!’,三個感歎號,一個都不能少,謝謝。”
係統從善如流地回道:“您的反饋已收到,我們會考慮增加同類題型的間隔時間,給玩家更好的遊戲體驗。”
嗬嗬,這還差不多。
她不想再說話,閉目養神,稍作休息。
不知道漂流了多久,在樊穀有些昏昏欲睡的時候,蓮葉船停下了。
引路蝶提醒她:“我們到達那位大人的沉睡之地了,左岸和右岸都能過去,你要先選擇一條。”
樊穀站起身來,看著前方一望無際的水流,滿意地點了點頭。
這就對了嘛,苦海怎麼會有儘頭呢?哪怕是護法之神,也隻能在沿岸停留。
這才符合她的美學嘛。
樊穀又四處張望,打量了一下左岸右岸的光景:左岸是冷硬的石頭路,狹窄崎嶇,右岸鋪滿柔軟的金光毯,開闊平坦。
她想起了一句話:寬路通地獄,窄路達永生。
如果她要的是世俗的成功,如果她要的是大多數人羨慕的那種快樂,有的是寬路可以走。
但在她選擇了這個遊戲的那一刻起,不,在更早更早以前,她就決定要走窄路了。
——沒有一個革新者不是從窄路走起的,沒有一個反叛傳統的人不需要曆經崎嶇。
她大聲乾脆地說道:“我要選擇左岸的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