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生幸得暇滿船,生死海中渡眾生……”
“依善知識罪漸消,功德增如上弦月……”
“無始劫來慈憫恩,諸母若苦我何樂……”
慧之門內歌聲縹緲,海濤洶湧,一具具哀嚎的白骨在浪潮中掙紮起伏,一朵朵巨大的青蓮在水麵上安然飄蕩。
那些哀嚎的聲音各有不同,但細細聽來,都夾雜著同樣的控訴。
“苦啊!苦啊!”
一朵青蓮麵向她,歎息道:“這便是生死之海,亦被稱之為有情苦海。自來須有閒暇圓滿之舟,方能渡有情眾生出離苦海。”
樊穀疑惑地問道:“這裡不是忘川河底嗎?”
生死海和遺忘河還是差異蠻大的設定,搞不清它們為什麼會交織,她會難受死的。
青蓮回道:“沒錯,但你以為,忘川河便是純粹的麼?你以為,忘川河是如何形成的呢?它是有情眾生渴望遺忘苦痛的執念之淚所聚,亦是諸天神佛悲憫眾生之苦而流的護法之淚所聚。它是有情苦海的一條支流,和護法淚河的一條支流彙集而成,個中有恒河沙數一般的思維心緒交織激蕩,暗流無數,凶險異常,水麵上是渡魂之舟,水麵下,是囚魂之所。”
樊穀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又問道:“誰囚禁了這些水下的亡魂?ta們自己?因為ta們不願遺忘?”
青蓮回道:“沒錯,因為執著於遺忘,卻又無法遺忘,所以執念愈深,枷鎖愈重,陷落愈深,愈想遺忘……反反複複,愈發難以出離。忘川的護法之神恐這些執念深重的亡魂哀嚎傳到水麵上,擾了要渡河的亡魂,亦憂心渡河亡魂未儘的貪嗔癡三念傳到水下,增長了水下亡魂的惡力,故特修五道護法之門,將兩者隔斷開……但她也因此精疲力竭,陷入沉眠。”
樊穀點點頭:“原來如此。”
雖然不知道過程,但是從邏輯上來看,閻蜜不是因為失去力量,被隨便拋棄或者封印在忘川河底,而是為了護法忘川才竭儘全力,陷入沉睡。
所以,隻有通過五道護法之門才能見到她,才能喚醒她。護法之神的力量來自虔誠的信徒,她需要能明了、認同她的苦心和誓願的追隨者。
樊穀又問道:“我要如何通過這裡?”
青蓮回道:“因諸惡業故,此地的暇滿船僅剩一艘,我等將它護持在蓮葉之中,靜候引渡者。隻有渡眾生出苦海者,方能自渡出離此地。”
原來如此。所以才要一開始就放“此生幸得暇滿船,生死海中渡眾生”來渲染氣氛啊。
這是《佛子行三十七頌》的第一句,她非常熟悉,簡直可以說是刻在了DNA裡——有一個會在家循環播放佛歌的阿嫲和媽媽,她想不熟悉這些也很難。
大乘佛教所謂的“閒暇”,指的是遠離八種險難之處,有機會得聞正法修心去障,所謂“圓滿”,指的是滿足了修心之路的十種條件。獲得閒暇圓滿者,不僅自渡還要渡人,這才符合大乘精神,隻顧著自渡的,被稱為小乘自了漢。
“生死海中渡眾生”,這個任務,從大乘精神來理解,自然是要把這裡所有的白骨都渡過去。但是符合大乘精神的“渡眾生”,也包括“拯救怨敵”,也就是以德報怨。這跟這個遊戲的設計精神絕對是背道而馳的,否則它就不會引導玩家用各種方式團滅敵軍甚至折磨敵軍了。
樊穀絕不相信這個任務的本意是要玩家無差彆地去拯救“眾生”。
這應該是個文字遊戲,不管怎麼解,反正最後隻需要渡特定對象就可以了。
不過,保險起見,她還是多問了青蓮幾個問題,證明她思路沒錯。
“此地有多少白骨?”
“整三千三百三十三具。”
“此船可往返幾回?”
“慈悲無界,往返無限。”
“此船可有限重數?”
“慈悲無量,渡人無限。”
“白骨數量可會增加?”
“苦難無邊,溺者時增。”
問完這四個問題之後,她更確定自己思路沒錯。
隻看前三個回答,這好像是一道送分題,第四個回答暴露了它的狡猾之處。
——船是可以無限載人,問題是,溺者也會無限增加啊。
——如果你要渡無數人過去,限時任務怎麼可能完得成?
於是,樊穀又問出了第五個問題。
“白骨之中,可有名為‘眾生’的善知識,善女子?”
佛子行有三十七頌,既然這裡隻選了三頌來唱,一定有特彆的道理。
自墮苦海的眾生也是有姓名、性彆、心智、品性等等諸多差異的,把這三頌的一些細節提取出來,就能得到這個文字遊戲的謎底——要渡的不是真正的“眾生”,而是一個名為“眾生”的正直女人。她要麼自己是個受苦受難的母親,要麼就有個受苦受難的母親,而且她墮入苦海的原因,跟她母親有關。
青蓮的回答,證實了她的推測:“僅有一比丘尼,一生弘揚正法,救人無數,卻無從救渡己母,見其含恨死去,於是自責自悔,不願相忘,不敢相忘,自墮苦海。”
樊穀沉默了。
無始劫來慈憫恩,諸母若苦我何樂。
根據佛教的輪回觀,此生遇見的任何人,甚至是牲畜,都有可能是你自己前世的母親,待眾生應如待母親般寬和,見眾生受苦,應如見諸母受苦,以慈悲之心待之。
但是沒有了前世記憶的人,隻會活在此生的經驗裡,對此生的親眷產生深厚感情,將此生的母親視為唯一的母親,待她不同於彆人,更加看重,更加執著。
那位比丘尼雖然能夠勸人放下執念,但她自己卻放不下救渡母親的執念,因為沒能實現它,一直自責悔恨,自墮苦海。
因為太愛母親,所以無法忘記她的苦難,無法不去怨恨沒能救渡她的自己,這種感情,真是“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者謂我何求”。
這大概是在暗合三十七頌中“貪愛親眷沸水蕩,嗔恨怨敵似火燃”一句,過於強烈的愛與恨總是相伴相生,而擁有任何一項的人,都絕對無法解脫於苦海。
——比如那個比丘尼。
——比如她自己。
她其實早就明白這個道理了,她所能做的,不過是永不停歇地向岸上遊,同時抓住一些換氣的寶貴間隙,四處苦中作樂。
如果……能順便給一些同樣沉於苦海的同道帶來一些慰藉和快樂,就更好了。
樊穀深吸一口氣,對青蓮說道:“我要渡那位比丘尼。這就是‘渡眾生’吧?”
青蓮這次的回複明顯帶著欣悅:“沒錯,這便是慧之門的考驗——出離表相,領悟深意。不以名求,因信稱義。”
……說得那麼高大上不還是文字遊戲嗎!
樊穀又問:“暇滿船在哪兒呢?我現在應該把人接上去了吧?”
綠光一閃,一片巨大的蓮葉出現在她麵前。
青蓮答道:“這就是那艘寶貴的暇滿船,受我們蓮葉靈氣所化,如今亦是蓮葉模樣。”
——其實直接說你們想偷懶也行,能玩到這裡的玩家早發現你們的真麵目了,不必遮遮掩掩。
更讓她嗬嗬的還在後頭。
那片形象疑似參考王蓮葉的巨大蓮葉自己飄啊飄啊把比丘尼的白骨撈上來之後,又飄過來接她。她上了這艘賊船……不是,暇滿船之後,等了好一會兒都沒看到可以當船槳的東西,於是她又問青蓮:“這裡不會沒有船槳吧?”
青蓮驕傲地回答道:“我們這兒劃船不用槳,全靠浪。”
——果然是不打算裝了,正經人誰能想到在這裡用這種梗啊!
樊穀看著那洶湧澎湃的海水,皺著眉問道:“要是有人暈船怎麼辦?”
青蓮嚴肅地回答:
“當然是忍著!故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必先苦其心誌,勞其體膚……”
——夠了,她並不想在這種時候複習這種東西。
她嚴肅地打斷道:“我是說真的,我會暈船。如果任由這驚濤駭浪安排我,我可能會把五臟六腑都吐出來。就算沒有好用的槳,也該有讓船不那麼晃的方法吧?抗暈船能力應當不屬於‘智慧考驗’吧?”
青蓮回道:“沒錯,確實有,而且,讓生死海風平浪靜,便是慧之門第二個考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