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場空歡喜》的主角依然是蝴蝶,但是由白蝴蝶變成了黑蝴蝶。這出戲的結構和場景都比《莊周夢》簡單很多,但依然是那股熟悉的黑色寓言味。
一隻黑蝴蝶想給自己找個舒適的地方休憩,她來到了一個美麗的山穀,這裡的水草豐茂,鮮花芬芳,果實多汁,沒有凶獸,還有很多熱情的蝴蝶招呼她,告訴她,自己在這過著神仙般的日子,歡迎她也加入。黑蝴蝶欣然住下了,久而久之,卻發現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這裡明明那麼舒服,為什麼總有一批批蝴蝶莫名離開?這裡明明那麼安全,為什麼地上總有碎裂的翅膀和累累的骨骸?這裡明明有那麼多花,為什麼總有蝴蝶不讓她采蜜,要搶著幫她采?
她懷疑過,打聽過,但一次次地在一些甜言蜜語中迷失。
“你為君,我為臣。你在家,我外出。我捕食,你吃食,我打水,你飲水。你隻需安逸享樂,辛勞之事都交給我。”
“什麼?這裡怎麼會有可怕的事?這裡可是世界上最安全,最幸福之地。許是狂風將彆地的臟東西吹來了,你莫要介意。”
沉浸在這些柔情蜜意中的黑蝴蝶,安然接受了一切詭異的存在。她長久地活在不需要動彈也吃喝無憂,隻需要吃喝就被誇讚的安樂鄉中,逐漸忘記了怎麼飛,翅膀變得無力。
直到有朝一日,殘酷又偽善的食肉蝶露出了真麵目,一邊嘲笑著她的天真,一邊將尖利帶毒的口器紮在她身上:
“哈哈哈,風水輪流轉,誰狠誰稱王!君臣終需變,卿卿莫為難!”
《醉浮生》雖然換成了旁觀者視角,但悲劇意味依然很濃。
一隻翅膀殘缺的黑蝴蝶,搖搖晃晃地飛著,飛了很久,脫力墜下,一頭栽進名為“醉浮生”的酒缸中。就在她以為自己要被溺死時,她看見一個和善的酒坊老板娘笑眯眯地把她撈出來,告訴她,壞了她好酒的蝴蝶要用一個故事來賠。然後,老板娘把她帶到一個有很多蝴蝶的屋子裡,讓她和其它蝴蝶舉行說書比賽。據說,這樣的比賽不定期舉辦,每次隻有最讓老板娘滿意的說書蝶,才能離開這。
黑蝴蝶靠著一個“夫妻調換”的故事取得了老板娘的認可,得到了離開的機會。這個故事是這樣的:
一個才貌雙全的高門貴女,愛上一個落魄書生,拋下一切跟他私奔,用自己的私財助他讀書,拋棄顏麵當壚賣酒供他吃穿,但書生一朝高中,金榜題名,揚眉吐氣後,卻嫌她人老珠黃,借遠遊之名,獨自在外納了幾個美妾,背離了他“絕不納二色”的誓言。貴女聞訊,當即給了他一封和離書,並將他給的信物都絞爛,落發出家,長伴古佛。但她一生都未能忘記情傷,死前亦黯然許願,郎啊郎,願下一世,你做女來我為男,我定不負你。
下一世,她實現了上輩子臨終前的願望,卻不自知,以男子之身我行我素,照樣辜負了妻子。家境貧寒時,為了“節省開支”,他勒令妻子落胎。家境富裕了,為了“延續香火”,他勒令妻子多生。妻子為他生了八子一女,徹底掏空了身體,終日靠藥物苟延殘喘,痛不欲生,若非掛念幺女大事,幾欲閉眼而去。
某一天,她最愛的幺女被他逼嫁一個醜陋無能的紈絝子弟,悲憤自儘,徹底耗儘了她最後的□□。直到妻子死後,他才忽然憶起前世,跪在佛前歎息道:“原來是我誤卿卿,卿卿誤我!原來是夫妻雖對調,冤債猶未了!罷了,罷了,我不會再貪什麼來生戀,就此滅了這愚癡念,在此以天地為證,神佛為鑒,許下悲願:願你我——永生不相逢,永世不相誤,斬斷孽緣線,結成開悟根。願白骨生奇花,佳人化彩蝶,翩然獨自美,無憂亦無懼。”
這兩出戲比《莊周夢》還短,不過二十分鐘左右,但是一口氣看下來,不免還是讓她有些情緒過載。
她找了個空地飛了好幾十圈,才稍微把心情平複下來。當她再次找到莊周時,第一個問題就是:“莊周啊,你跟黑蝴蝶交換了嗎?你現在到底是雌還是雄?”
這次輪到莊周來賣弄神秘了。
“或許換,或許沒換。等你該知道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了……但或許你沒必要知道。”
她不死心地繼續問:
“莊周啊,你為什麼會在枉死城?你是路過的,還是一直在這?”
“你為什麼不願離開?你是夢到了未來,覺得不如你意,才不願轉生的嗎?”
莊周笑道:
“你的問題太多,我不知如何作答。但你也無須知道太多,有時,糊塗是福。”
樊穀深吸一口氣,換了個更重要的問題:“雌雄終須換,卿卿莫為難……你這些戲的言外之意,是這個嗎?”
這三出戲是有奇妙聯係的,一出的結尾暗示另一出的開頭,把這它們按照《莊周夢》《空歡喜一場》《醉浮生》連在一起,就是一整出《性轉蝴蝶奇遇記》:一開始,白色的雄蝴蝶以為自己是最慘的,被所有世界拋棄,直到黑色的雌蝴蝶出現,說願意跟他交換身體。他換了,不料又遇到更大的災難。僥幸逃脫後,他帶著殘缺的翅膀,逃到了一個神秘酒坊,在老板娘要求下,又講了一個雌雄轉換的故事。
兩個交織的“雌雄轉換”故事,還有收尾詞中的那句“我誤卿卿,卿卿誤我”,已經提示得足夠明顯:
最後一句提示的完整版本就是“雌雄終須換,卿卿莫為難”。
樊穀對自己的推測很自信,莊周也點頭讚許了她的想法。
“你找到你想要的答案了。”
樊穀笑道:
“不完全是,我還不知道你為什麼要說……那紅丸兒治的是女裙釵,白藥粒兒治的是男兒漢。”
“待你見到轉輪王的轉世輪便知道了。彆忘了帶上你的故人。轉輪的時候務必慎重,彆選錯顏色了。”
樊穀聞言,腦中冒出了讓她無比興奮的大膽猜測:對哦現在地府已經被友軍占領了,轉世輪也在她們掌握之中,如此一來,要怎麼安排梁山伯這個男主角投胎,她豈不是很有發言權?如果她把他性轉成女的……嘿嘿嘿,姐妹一生一起走,一起犯規一起瘋……她可以,她超可以!
思路一下子打開了!心情一下子明亮了!
這麼一來,“了斷塵緣”這個任務可就有勁多了。她還記著,度母說她選的法器隻能了斷彆人輪回根,也就是說她自己在俗世的羈絆還得靠自己來斬斷。她現在是“祝英台”,要想過上無輪回無孽緣,在地府一心搞事業的好日子,不把“祝英台”跟梁山伯的糾葛扯清楚了能行嗎?地麵上的人還在傳她和他是生死相隨情比金堅的愛侶呢,膈應!
如果梁山伯這個男主角不性轉,她跟他一起還魂之後,估計少不了走一趟以下流程:被他求婚——眾人附議——百般拒絕——他不同意——施計讓他同意——再施計退散眾人。
想想就膩味。
如果梁山伯性轉成女的,無論時間線從什麼時候展開,故事都會變得有意思多了。
但她的想法跟“祝英台”的或許還存在一定差異,她得去驗證一下。哪怕她鐵了心要把梁山伯性轉,也得搞清楚對於“祝英台”來說,從哪個時間線開始重生才是最合適的。
為此,她還需要兩個輔助工具——那就是之前一直被她忽視的望鄉台和孽鏡台。
這兩樣東西,落在那些討厭的大王手裡,當然是對她有害的,但現在,那些大王都垮台了,它們的使用權歸她的友軍了,它們對她來說就是超棒的免費道具啊!
望鄉台可看人過往事跡,可照人故鄉情狀,孽鏡台可察人幽微心思,描摹千頭萬緒,有這兩個大寶貝,她還怕弄不清祝英台的生前糾葛,人際關係嗎?她還怕不知道祝英台有沒有隱藏的未儘心願嗎?
樊穀想得沒錯。她向閻蜜借來這兩樣東西,又從何雪露那兒把關押待發落的梁山伯和馬俊拉過來一起照時,果然發現它們簡直是指南神器,照出來的每個片段都言簡意賅,清晰明了。
孽鏡台一次隻能照一人,所幸每個人用時都不長。
照馬俊時,照出他的遺憾是沒娶到大美人祝英台,還“浪費”了家裡的美姬,毫不意外。
照梁山伯時,照出他的遺憾是沒能早點博個功名蓋過馬俊風頭,沒能早點提親娶到祝英台,毫不意外。
祝英台生前四大遺憾則是:眼睛被提前捂住,不知道在她小時候,到底是八個哥哥中的哪個,大冷天從背後推她下水;擔心女身暴露,不敢和同窗們一起去看熱鬨有趣的社戲;辜負了母親盼她安穩一生的願望;辜負了師娘對她辭彆時的祝福。
樊穀有些意外——居然一個跟梁山伯有關的都沒有?她還以為殉情的祝英台,在這裡也逃不開一個“戀愛腦”設定呢。
可是當她站在望鄉台前,聽見在祝英台墳頭為她燒紙的師娘的哭訴,她明白了一切。
“英台啊,傻孩子,你為什麼那麼衝動啊!以你的天資,隻要活得長,隻要肯多試幾種路子,有什麼得不到的?”
“你不過是失去了一樁尚可忍受的姻緣,就覺得失去了人生的全部希望了麼?你心裡清楚,馬俊是個無能混子,是個花花腸子,可梁山伯也隻是塊無趣的木頭,而且沒有主見,脆弱又懦弱。梁山伯固然看似比馬俊好點,但他也並非你的良配!”
“你隻是覺得他老實單純,不會給你惹什麼是非,你隻是覺得他好說話好掌控,能讓你管家,能給你自由,才一心想要嫁給他!你根本沒有你表現得那麼非他不可,我做過多年媒人,見過無數夫妻,最懂得如何區彆一個人眼中的愛意是真是假……你隻是太高傲了,太要強了,不能接受你苦心追求的美好未來就這麼毀於一旦,一時想不開,才做了傻事啊!”
“唉,都是師娘的錯,師娘應當在你出師回家前就告訴你這些。我怕你失去信心,之前一直不敢告訴你太多過來人的經驗……現在,說什麼都晚了啊!”
“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學子,誰料最後,聰明反被聰明誤!當學生的時候,你便見不得自己哪一科考不好,偶爾幾次落了乙等,熬紅了眼也要熬到甲等,你總是接受不了自己的失敗……”
“可是英台啊,從來沒有永不失敗的人,你的失敗也未必總是你的錯。你能解開那麼多難題,為什麼會不明白這麼簡單的道理?你為什麼總要跟自己過不去?你為什麼……要為彆人的錯,送掉自己的命?!”
“我真傻,真的,我就應當早點戳破真相,哪怕被人戳脊梁骨呢!我就應當早點告訴你,他不是你的良配,隻是你害怕父親胡亂指婚,情急之下抓住的一根救難浮木!”
……
師娘哭得揪心,樊穀看著也難受,深深歎息了一聲。
閻蜜告訴過她,望鄉台展現的未必是亡者地理上的家鄉,血緣上的親人,但一定是最讓亡者感到親切可信的存在。這麼說來,最讓祝英台真心依賴的,不是她的母父,不是她的八個哥哥,也不是她的戀人,而是看起來跟她隔了一層又一層的師娘。如果她不是跟親人隔閡深似海,跟戀人咫尺若天涯,又怎會如此?
這裡的祝英台是個什麼設定,她還有那些塵世糾葛要了結,她大概明白了,祝英台家人是個什麼情況,她也能從這些新信息裡推出七八分。但她還是拿不準應該選擇的還陽時間線,於是問她身邊的戴捷:“我是應該直接還魂,還是應該穿越到讀書時期再還魂?”
好大姐戴捷聽說小妹的後後後世準備還魂,立刻就跑來鏡子旁守著她,隨時預備給她提些資深黃泉引路人的建議。聞言,她毫不猶豫地回道:“你最好是直接還魂,用轉輪台穿越時空,非常複雜且危險,一百人中有九十九人不得善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