樊穀問麻姑:“你為什麼要穿著麻袋?”
麻姑回答:“為了方便。”
樊穀又問:“你為什麼要頭套麻袋?”
麻姑回答:“世間壞人太多,蠢人也太多,我沒眼看。”
樊穀切入正題:“若我想要一雙大蝴蝶翅膀作為獎勵,需要回答仙人您的什麼問題呢?”
麻姑答道:“隻回答一個或幾個問題可不夠,你需要做一份考卷。但是彆擔心,我會給你可供查閱的文獻資料。”
樊穀點頭:“我明白了,請仙人出題。”
開卷考是吧!那就更好了!
麻姑把一份考卷和一麻袋資料遞給樊穀時,嚴肅地說道:“這份考卷,有助於你更了解你靈魂的起源與曆世演變的事,對你大有好處,你可得認真對待。”
她這麼一說,樊穀就知道,這份考卷肯定是同時涉及了“四大愛情傳說”。
可是樊穀沒想到,在這個祝英台主場的副本裡,麻姑出的考題裡麵,織女傳說的演變居然占了絕大多數篇幅。
她結合自己的記憶和文獻資料,把這份考題答案都填上,全文如下:
人們總習慣說“傳說自古以來皆如此”,其實這是一個很大的錯誤。跟任何民俗事象一樣,所有傳說都處於不斷演變之中,具有(時代性)(地域性)(民族性),很多遠古傳說流傳至今,早已麵目全非。
我們現行教材所采用的牛郎織女傳說,就經曆了漫長而複雜的演變,是古人不同信仰要素和故事類型的雜糅。
“牛郎織女”的名稱來自於牽牛星,織女星兩個星神。早在(先秦)時期,就有關於牛女雙星是夫妻的記載,但那時,ta們是婚姻破裂的象征。根據睡虎地出土的秦代竹簡《日書》記載,若人們像牽牛織女星一樣,在(戊申,己酉)這兩個日子處理婚嫁事,丈夫便會在三年內離棄妻子。之所以會有這種說法,似乎是因為那時的人認為,牽牛星在結婚三年內就拋棄了織女星,還拋棄了多次,可能是因為出軌了織女星的侍女——女媭星。
但是,隨著後世思想文化的演變,牛郎的負麵形象開始被淡化,牛女雙星變成了恩愛情深,但是被天帝拆散的苦命鴛鴦,這一版本最早出現在南朝梁(任昉)的(《述異記》)裡。至於鵲橋會的情節,早在這以前數百年,西漢(劉安)的(《淮南子》)中就有記載。可以反推,由於牛女雙星在夏夜空中互相接近的日期在七月七日前後,正是喜鵲換毛時期,所以人們順勢把“牛郎織女鵲橋會”的典故用來解釋喜鵲每逢盛夏必禿的原因。
為了完善喜鵲禿頭的(解釋性傳說),人們又創造了新的傳說,補充解釋了“牛女為什麼被分隔在天河兩岸”。為了解釋天河為什麼被分隔,人們又創造出了“王母拔簪子劃下天河,分隔牛郎織女”的傳說。這些層層完善的解釋性傳說,奠定了牛女故事的神奇玄幻底色。
但直到唐朝,這一神奇玄幻故事的“真愛”濃度依然不算高,牽牛星的負麵形象依然沒有完全消除,牛女雙星的感情也依舊有人質疑。同樣是知名的梁朝學者,(宗懍)在(《荊楚歲時記》)中記載了一種跟《述異記》描述的牛女戀情完全不同的版本。根據他的記載,牽牛星被天帝驅逐,不是因為他跟織女恩愛,讓織女(廢機杼),而是因為他娶織女時向天帝借了(兩萬錢)下聘,但遲遲不還。在(唐朝)張薦《靈怪錄》的一篇故事中,織女星主動下凡找了美男子郭翰做她的情人,當郭翰問她“牛郎怎麼辦”,織女表示他管不著自己,自己也不怕他。這段幽會還誕生了一個著名的成語(天衣無縫),是織女設宴款待郭翰時,兩人討論天衣做工時引出的。
那麼,牽牛星的形象是如何被徹底美化的?他又是如何在傳說裡由神變為人的?這就涉及到我國“天鵝女傳說”的演變和流行了。
我國的天鵝女傳說,又叫(毛衣女傳說),因為我國文獻中最早發現的此類女主角,就是晉朝乾寶(《搜神記》)中的“毛衣女”。這一類傳說原本的核心劇情是“天女找到隱藏的羽衣後逃離偷衣男子,回歸仙境”。但隨著社會思想文化的演變,天女的逃離結局被改成順服結局,加害者和受害者的關係被美化成“跨越階級相戀的恩愛夫妻”。在這類傳說演變的過程中,又融入另一流行的(兩兄弟型傳說),也稱(狗耕田型傳說)把牛郎塑造成一個受無良哥哥迫害的善良老實人,還給他安排了一個神奇助手老黃牛,幫他謀取利益。
隨著我國戲曲市場的蓬勃發展,情節曲折,矛盾眾多的故事,需求量日益增加,因而,牛女傳說在深入人心的(天河配)(鵲橋會)傳說基礎上,又融合了知名的“天鵝女傳說”和“兩兄弟傳說”,誕生出了新型的大雜燴魔改版牛郎織女故事,蓋過了其它版本,成為流行版本。建國初期,我國教育學家將這一版本稍作調整後選作小學課文,進一步強化了這一版本的主流地位。
但是,這一大雜燴版的牛女傳說能被選入課本,並不隻是因為它受歡迎,也是因為它被微改造後,具有了高度的政治意義:天界被塑造成邪惡大地主,無情壓迫者,織女牛郎被塑造成團結的(無產階級),勇敢的反抗者。這一改造在強調反抗(階級矛盾)的同時,也有意無意削弱了這個傳說背後的(性彆矛盾)。
牛郎織女故事,源頭上就是一個女人反壓迫反囚禁的鬥爭故事,卻被美化成了一個女人愛上囚禁者的浪漫愛情故事,而原本代表“自由”的天界,代表“娘家支持者”的天界,則一點點被反過來塑造為浪漫愛情的壓迫者。這個演變過程,簡直就是個恐怖故事。
由於跟流行節日七夕節建立起了密切聯係,“牛郎織女”作為“真愛模板”被提及的頻率,比其它三大傳說都要多。在大多數現當代人的觀念裡,七夕好像已經跟男女姻緣綁定了,又有多少人知道,七夕在很久很久以前曾經是姐妹之間共享的(女兒節)呢?更鮮為人知的是,原本與七夕毫無聯係的(西王母),為了給七月初七出生的(漢武帝)增加神奇色彩,硬是被拉來充當了笑臉相迎,白送仙桃的“美麗NPC”。西王母祝壽傳說的流行,也讓她在許多人記憶裡與七夕相連,傳來傳去,加上“王母劃天河”等傳說的加持,在民間聯想中,她竟漸漸成了代替天帝,拆散牛女的(替罪羊)。
如果織女真的會過七夕,那也應該是跟姐妹們過,如果西王母真的存在,她也應該是堅定護著織女的娘家人,她不會簡單地趕走牛郎,而是會殺了這個違背織女意願欺侮她的畜生——因為她本來就是威嚴的刑罰之神。
如果織女真的有靈,她不會希望看到今日的七夕,不會希望看到今日流行的牛女傳說,她不會願意成為七夕的守護靈——不變成怨靈就已經不錯了。
更可怕的是,還有人津津樂道地將織女拖入幾世輪回的苦難,讓她一直在“愛的悲劇”裡受苦,變成為了亡夫跟皇帝作對,被皇帝逼死的(孟薑女),變成為了情郎跟家人作對,被家人逼死的(祝英台),變成為了丈夫跟規則作對,被僧道鎮壓的(白娘子)。總之,她無論是神,是人,是妖,都逃不過“為愛犧牲”的命運。
在逢昌國,《牛郎織女》、《孟薑女哭長城》、《白蛇傳》、《梁山伯與祝英台》,並稱為“四大愛情傳說”,被當作國粹的一部分大加宣傳。可是很少有人知道,從起源上講,除了祝英台的原型,化蝶的(韓憑)妻跟“殉情”有關,無論是織女,孟薑女,還是白娘子的原型,都跟愛沒有絲毫關係:
“織女”本是一個堅持母權的反父權者,“織女逃亡”本身是一個“奪回母權”的故事。織女堅定地帶著孩子,離開囚禁她的男子,逃回自己的娘家——天界,代表了(母係社會)向父係社會過渡時期,女人對父權製婚姻的反抗,也代表了女人對(從夫居)父係婚俗的厭惡,對(不落夫家)母係婚俗的堅持,還代表了母權跟父權搶奪(親子繼承權)的過程。
孟薑女的原型(杞梁)之妻,把禮法看得比感情重要,哪怕丈夫剛戰死,她也堅持按禮節祭祀,不會隨意在郊外痛哭。
白娘子的原型,是宋朝話本(《西湖三塔記》)中的白蛇妖,她把美男子們當成取樂工具和美味生鮮,絕不動真情,把自己看得比一切男人加起來都重要。
把這些各有特色,堅持自我的女主角都改造成為愛犧牲,失去自我的女主角,不斷強化她們受害者的形象,然後再來同情她們的苦難,哀悼她們的犧牲,這難道不是世間最虛偽,最可笑的事?
是時候揭掉流行傳說中虛偽可笑的糖衣了,是時候把質疑和反抗的權利交還給傳說的女主角們了。是時候把傳說背後隱藏的女人血淚史散播出去了,是時候親自去改寫這些傳說了,是時候努力驅散新書本中的舊惡魔,讓新時代的女主角取代舊時代的女主角了。
否則,這些虛偽可笑的傳說,就會一直占據主流,就會不斷塑造出更多愛上加害者的“織女”,更多自我感動,“為愛犧牲”的孟薑女白娘子和祝英台。
樊穀交了卷之後,沉默了很久。
原來這三個副本的女主角,從本質上講,一直都是“織女”,一直都是那個被毀掉快樂老家,被困在小黑屋裡的“天女”——她失去了母係氏族時期的地位,成為了父係家庭的傀儡,還要被父係社會的傳說欺騙,一次次輪回,一次次失憶,一次次忘記過往的恥辱和痛苦,一次次自欺欺人地“為愛犧牲”。
她怎麼忘了,就如當代人活在前人的傳說之中,傳說中的女主角,也是聽著更古老傳說中女主角的事跡長大的;就如當代人聽到的流行傳說是往往是被魔改了無數次一樣,傳說中的女主角,也是聽著被魔改的傳說長大的。
在織女轉世之後,她可能已經聽不到“天女逃離偷衣男子”的原初版本了,隻能聽到“天女愛上偷衣男子”的魔改版本。被這種魔改版本洗腦的她,很難不忘記,自己曾經有一個多麼自由,多麼叛逆的靈魂,很難不被同化,成為男子之愛的奴隸,哪怕那愛是由謊言和壓迫構建而成。
於是她就變成了“為愛犧牲,無怨無悔”的孟薑女,白娘子,祝英台。
傳說是合法的謊言,流行傳說的可怕之處在於,看似大家都不把它當真,其實早都在不知不覺間被它形塑了思維,形成了許多頑固的刻板印象。
為什麼一定要把織女篇放在開篇,為什麼一定要把織女傳說的演變詳細攤開來講,現在她明白了:沒有什麼傳說比織女傳說的演變更能詳細體現女人失權的過程了,從這個意義上講,所有不幸的女主角,都是織女的“轉世”,都帶有織女的影子。
在樊穀的沉默中,麻姑改完了卷,恭喜道:“你的回答全部正確,現在我可以給你獎勵了。告訴我,你想要怎麼樣的蝴蝶翅膀呢?”
樊穀本來想的是“可隨意隱形,收放,華麗氣派又輕便的大翅膀”,但她忽然靈光一閃,改變了主意。
“我想要的翅膀,長什麼樣並不重要,關鍵是,當我戴上它的時候,我想到哪就能立刻到哪,我想對誰說話,就能立刻對誰說話。”
“我想要一雙能讓我的蹤跡傳遍世界,能讓我的聲音傳遍世界的翅膀。”
麻姑嚴肅地搖搖頭:“可是天帝不允許。”
樊穀還沒來得及罵天帝,麻姑又露出了狡黠的微笑。
“可是我不在乎他允不允許。”
由於麻姑是在麻袋露出的破洞裡咧嘴笑,這個本應霸氣的笑,看起來頗有些滑稽。
——樊穀忍不住也笑了。
麻姑卻嚴肅起來:
“好了,我們繼續說說你的翅膀。如果我沒理解錯,你想要的是能瞬移,能擴音的翅膀,外形無所謂對嗎?”
樊穀想了想,又嚴肅地補充道:
“但外形也不能太招人討厭,至少不能是蟑螂翅膀吧。”
麻姑點點頭:
“還是照舊給你一雙蝴蝶翅膀吧,正好你在大家心中已經有了蝴蝶仙的形象。如果我沒記錯,你上一次執念所化的,是個黑翅膀?你這次也要黑翅膀嗎?”
樊穀指著自己頭頂的小彩虹,問道:
“仙人,您能把這個彩虹弄到黑翅膀上,造出一雙五彩斑斕黑的蝴蝶翅膀嗎?”
她還是很介意“仙人化彩蝶”這一句提示!怎麼想都覺得這個彩虹應該安在翅膀上!
老是頭頂著彩虹看著也不太對勁啊!這畫風看著就跟三歲早教童書裡那種天天啥正事不乾就盯著熊孩子彆亂爬樹彆玩泥巴的半永久微笑臉天使一樣!感覺很羞恥啊!
麻姑仔細端詳了一會兒她頭頂的彩虹,說道:“不錯,這彩虹若能化為翅膀的一部分,必能實現你的心願。它來源不凡,乃是數百年前,織女下凡曆劫前,與六位姐姐揮淚告彆時,七姐妹眼淚所化。它由深切的祝福而來,飽經滄桑,如今也需深切的祝福重新洗禮,才能恢複原有的力量。你要收集七個祝福,裝在這個盒子裡,我才能幫你恢複它的力量。”
“語言和文字是具有力量的,你讓祝福者對著它說出祝福語,或投入祝福詞,它就會收集起彙聚在言靈中的神聖祝福力量。”
說著,她給了樊穀一個白色的小盒子。
樊穀很慶幸她沒給個麻袋。
但這點慶幸不足以讓她忽略一個大bug。
“等會兒,七人的祝福不是也包括了織女自己對自己的祝福嗎?那我現在隻要自己祝福自己,再收集另外六人的祝福就夠了吧,為啥要找七個?”
麻姑沉默了好一會兒。
“……讓你收集七個你就收集七個。”
樊穀隻好接受,繼續問道:
“這七人身份有限製嗎?是人是鬼是妖是神都可以嗎?”
麻姑點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