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章 新裙濃飾淚摧妝(2 / 2)

吳媽先是端了碟蜜餞果脯來,想哄小丫頭的喜歡,誰料,小丫頭明明正是貪嘴喜甜的年歲,卻能盯著蜜餞忍住不伸手。直到喬姝燕接過碟子,示意她吃,她才怯怯抓了兩塊藏進袖袋裡。

隨後,一道道菜肴端上餐桌,有乳炊羊肉、糟鹵黃魚、蓮花肉餅、八珍湯、涼拌筍鮓、栗子糖油糕等等,小爐煮酒香氣飄,席上漸漸有了過節的熱鬨氛圍。

“當心當心,剛出鍋的新鮮餛飩。”

宴過一半,吳媽端來兩大碗熱騰騰的餛飩,擺到喬姝燕跟前,憨笑中帶些局促:“‘冬餛飩,年餺飥’,年年過節年年吃……他小姑,嘗一嘗今年冬至的餛飩。”總是要吃上一口餛飩,這冬至才算是和家人一起過了。

正此時,北風刮開鬆動的窗戶,一股雪屑隨風湧進大堂。

喬姝燕借機揉了揉眼睛,低頭掩住臉,歡喜道:“那敢情好,從前……從前吳媽你一得閒就愛包餛飩,這幾年我想念得緊。”

勺子舀起一口餛飩,沾裹了一層濃濃的香油,又香又燙口,喬姝燕道:“難得你還惦記著我好這一口香油味。”

餐桌上,大人們筷子都停住了,氣氛發生微妙變化。

少年郎的感知要遲鈍些,哥兒倆沒察覺到小姑的情緒變動,喬見川搭話道:“大捏餛飩,一口一個,吃了聰明伶俐,大膽妹妹你也吃呀。”

喬見山也道:“祖父說,吃了餛飩,過了冬至,萬物向陽而生,一切從新開始。”

“是呀,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喬時為心道,他知曉,大人們那層薄如紙張的掩飾,終將會被這兩碗餛飩撕破。

果不其然——姑姑埋著頭吃餛飩,想叫家人看不著她的臉,豈知委屈一旦上了心頭,便再難壓下去。忽而淚珠子滴答滴答落入湯中,繼而是哽噎抽泣,一抬首,那濃粉豔抹的桃花妝全散了,一道連一道的淚痕。

淚洗胭脂,妝殘人消瘦。

怯生生的小丫頭終於鼓起了膽氣,她緊握小拳擋在喬姝燕前頭,開口說了第一句話:“不許欺負娘親!”

“丫頭,沒有人欺負娘親。”喬姝燕將女兒摟在懷裡,依舊哭泣不止。

一家人任由她宣泄情緒,白其真默默抽出帕子,仔細替她擦乾淨淚痕。

好一會兒,喬姝燕情緒才穩定下來。

隔著白其真,喬姝燕朝兄長說道:“二哥,對不住,你彆怪妹妹不懂事、不挑日子,非得今日回來,擾得大家夥不得安生過冬至。家家戶戶熱熱鬨鬨過節,客棧裡冷冷清清,安靜得我心煩意躁,實在是沒法子再待下去了。”

她早兩日便到封丘了,原想著住幾日客棧,等過了節再回來。

接話的是白其真,她替小姑子理了理衣襟,溫言道:“兄長照顧妹子是天經地義的事,時時、事事他都該替你撐腰,你的事就是天大的事,斷沒有回家還要選日子的道理。你可莫再犯傻,有什麼委屈都同家人說說,彆自個揣著石頭壓心上。”

姑嫂的一番對話,印證了喬時為的判斷——姑姑並非粗心之人。

老太太跟著說道:“這回你嫂子說得對,咱若是受了氣,就得說出來。”

……

等到晚膳結束,喬三郎、喬四郎回了書房,幾個大人圍坐在一塊,喬姝燕這才開始倒苦水。

“原是我嫁到了謝家,大家搭棚過日子,隻要不戳破這層紙,便可各提各的皮子演燈影戲,倒也安生。姑嫂婆母雖有些不對付,我也能忍得住。”

“平日裡有什麼不如意,背地裡數落我便也就罷了,可謝郎體弱多病、福薄命短與我何乾?女兒清清白白嫁進門,臨了,卻是背著一堆罵名離開,莫名成了是人都能指指點點的禍害,我實在想不明白……”

喬姝燕哭的不是身世淒慘、無依無靠,而是世道不公。

嫁給謝家最受寵、讀書最好的小兒子,婆母常挑她禮數,數年未能生下一兒半女,丈夫體弱患病、溘然長逝……這一樁樁明明是她遭了罪,可三言兩語,一句“命克夫君”就全成了她的過錯,公平嗎?

老爺子、老太太懊悔不已,痛恨當初看走了眼,連連哄女兒道:“都過去了,回來了就好。”

等到更深夜闌時,喬時為聽到的是另一種聲音——

“這事過不去,敢叫我女兒不痛快,謝家休想有好果子吃!”

是祖母在說話。

喬時為的房間與祖父母的院子離得近。

“一個爛桃壞滿框,這謝家沒一個好東西。”祖母忿忿不平,“我可不是那沒氣性的,明兒我便叫人捎信給老大,叫他扛著長柄鐵斧,上謝家給燕兒討回公道,該是燕兒的嫁妝一分一毫一厘都不能少,劈了燒柴火也不便宜他們。”

“噓,你可小聲些……”祖父勸道。

“噓甚麼噓,你可少跟我提‘規矩’那一套,規矩是說給你們這些扁擔都壓不出個屁的人聽的,我粗魯,我無才無德,我可顧不得破箱子爛麻袋的規矩……那官府說了不能用長斧砍人,可沒說不能嚇唬人。”

“我讓你小聲些,彆叫燕兒聽見了,又惹她神傷。”老爺子歎了歎氣,“為了回家見咱們,不知她事先鋪了多少層的胭脂,我瞧著都心疼,好不容易哄她歇下了,讓她先安生幾日罷……”

又言:“燕兒這事你就莫操心了,她二哥會辦妥當的,他們兩口子想事情向來周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