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有人將那男人押過窗前,強令他從窗洞看過來。陸華亭坐著,群青跪著,修脖頸仰出脆弱的弧度,下頜掌在陸華亭手裡,看起來實在不雅。
“青青……”
陸華亭玩味地重複這兩字,剛才那蘇博士寧願自毀身後名都要幫她,眼下又來一個,沒想到裙下之臣竟然有這樣多。
群青在冷汗淋漓間勉強分辨出,這個披頭散發、口吐狂言的男人——是林榆嘉。
兒時阿爺未經過她同意,在渭水邊跟林家二郎交換信物,定下過娃娃親。這林家二郎便是林瑜嘉。林瑜嘉喜歡她,她卻討厭林家酸腐,遠遠見著林瑜嘉,經常扭頭就走。
後來,林瑜嘉在禮部做官,假意歸順大宸,實則卻和她一樣,為南楚複國行事。有幾次任務是他遞的,她知道林瑜嘉也是細作,才對他多了一些敬重。
眼下,林瑜嘉這般狼狽,不顧避諱喊她的小字,令群青倏地反應過來:是陸華亭先抓到林瑜嘉,她的身份、還有她與公主的關係,都是林瑜嘉吐露的。
怒火燃燒四肢百骸,她的腦海反而清醒過來,抬眸望向陸華亭:“不是我。”
“是不是你,脫下衣裳,看看有沒有匕首的傷口便知道。”陸華亭輕飄飄道,他的話沒有任何狎昵味道,隻有一種冷漠的森然。
他收回手,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他沒想到群青會這樣緊張,鬢邊冷汗將他的手指都浸濕了。
他不喜歡這種混沌、沒有邊界的感覺,抽出一張絲帕,用潔淨覆蓋上混沌。林瑜嘉已安靜無聲,不知是被拖走了,還是被刑具所懾。
再回頭時,他卻見群青真的將手放在頸側,開始解深綠色官服的暗扣,隻是她的動作像被什麼阻礙一般,很是費勁,半天都沒能解開。
約莫她看起來實在不像輕浮之人,陸華亭看她的眼神帶上驚異。這閣子內不熱,她額上卻有汗意,衣襟裡散出一種很清淡的香氣,這很淡的氣息讓人煩亂。
扇柄驀然壓住她的手,止住她的動作,群青感受到這舉動中的輕蔑之意。
他似在說:玩這一套有什麼用?
群青的手停了,扇柄卻沒停,虛虛描著肩胛上刺繡的團花,沿著腰線往下,鑽進她的革帶勾了勾,然後狠狠壓在那處匕首的舊傷。群青脖子上青筋迸出,忍不住悶哼一聲。
“這不是分明有傷。我問你,當時哪裡來的傷藥?”陸華亭淡淡地問,一手托著她的腰,一手將扇柄抵住傷口。此時笑意收斂,露出如地獄修羅一般的神色。
他的眼睛隻看向群青的手,那隻手因吃痛而緊攥著桃木娃娃。好一雙漂亮的手,五指細長潔白如削蔥根,“你給燕王下的什麼毒,叫什麼名字?何解?說清楚些。”
“我告訴陸長史一件事,”群青眼睫濕潤,睜開眼時竟有笑意,“相思引不是毒,而是蠱。隻要是蠱,就無法解,除非找到養蠱之人,這個人我也找了很久,至今沒找到。”
陸華亭忽地抓住她袍領將她拉近,四目相接時,她看到他的神色變得全然不同,仿佛盯著世上最憎惡之人。
她看出陸華亭動了想給她上刑的念頭,卻又不想假手他人,因而隻是死死盯著她,冷聲道:“司籍跟我的交易還做嗎?”
“陸長史一開始不就沒相信,也沒打算接受嗎?”群青望著他笑笑,緩聲道,她的眼底越來越紅,垂眸看著陸華亭的白扇已染上血絲,卻因腹中加劇的絞痛,沒了清晰的感覺。
好熱。
“是啊。”陸華亭道,“你死後,我就是轉頭殺了寶安公主,你又能奈我何?”
大約是因為太痛,群青一把抓住了他的衣袖,將那柔軟的衣服攥得皺起:“何為相思?不成雙,才相思。此蠱本是情蠱,一蠱為雙,我讓太子妃給燕王下相思引,她卻不知道,我先頭早已給她也種上,從此他們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你可以殺公主,也可以折磨公主,除非你想看著燕王一起死。”
她的鬢角和眉毛處都是汗水,但那秀麗的眼中還有譏誚挑釁之意,“還是說,陸長史本是亂臣賊子,本就是想要燕王死,自己篡位代之?”
麵對此等挑釁,陸華亭麵上變色,群青卻忽地吐出一大口汙血,他猛地頓住,看著她的身子軟倒在地,瞬間失了生機,仰倒在血泊裡。
鮮紅的血如小溪般流淌,慢慢變做黑紅顏色。陸華亭持衣袍看了看,濃鬱的黑紅染上衣角,順著絲綢的紋路向上攀爬。
是鶴頂紅。
在這殿內,他鴆死的人不少,穿腸之痛可以讓八尺大漢滾地求饒,能忍到這一步,忍得如此安靜的卻隻有這一人。
以至於他竟然沒發現她提前服過毒。
陸華亭神色莫測,臉色變得極為難看,鬢角亦被汗打濕,他放下衣袍,望向窗外搖晃的樹影,在風中,隻見花葉紛然散落。
“你自己都說,楊芙軟弱不堪大用,南楚的昭太子若是有用,當年不會棄你們而去,這些人到底有什麼值得,你何必如此。”
群青雙目渙散,唇上薄薄一層豔紅,氣若遊絲道:“你以為燕王……好到哪裡……不過……成王敗寇而已……”
那一縷氣息慢慢緩緩地消散在空氣中,唯有風推動著窗欞,雨氣的清涼鑽進室內,衝散了淒楚的血氣。
那厚重的銅門忽然打開,兩個暗衛攜著梁公公進來,梁公公望見陸華亭的表情,停止掙紮。
“你給了群司籍鴆酒?”陸華亭問。
梁公公滿頭是汗,跪下一叩:“奴才有罪,奴才奉了燕王殿下的暗令,一定在您上刑之前鴆殺群司籍,所有罪責由她一人承擔,也到她一人為止,不必追查,切勿牽連!”
什麼切勿牽連,不過不想牽連到楊芙而已。
陸華亭麵無表情地把玩著扇子,不知道在想什麼,好半天才輕飄地笑笑:“你跟我賠罪有何用,去跟群司籍道歉啊。”
梁公公嘴巴張了張,半晌,扭過身對著群青的屍身砰砰叩頭:“群司籍,奴才對不住你,對不住你!奴才對不住你……”
“拉下去杖斃了。”陸華亭道。
梁公公神色立變,大聲求饒,陸華亭笑了笑:“饒了你?行啊,群司籍說原諒你,那我就饒了你。”
梁公公望著血泊中那具不會說話的屍首,還有什麼不明白,破口大罵:“陸華亭,你敢殺咱家!咱家是皇家內侍,你一個五品你也敢,你也配!呸,草寇,老奴伺候燕王殿下長大,燕王殿下絕不會放過你!燕王殿下會治你的罪!陸華亭你不得好死……”
四角暗門都已打開,幾名暗衛站在周圍,都有些猶豫地朝陸華亭看去。
內侍確實不是一個謀臣能杖殺的。
陸華亭卻已經撩擺坐在了地上,肅整衣冠,抓著群青的衣領將她撈起來,靠在自己懷裡,左手持絹,擦拭她臉上的血漬。
群青唇上血漬已染得太深,擦拭不儘,發髻上有枚簪子,還一直硌著陸華亭的鎖骨。
陸華亭將簪子拿下來丟在地上,又有一枚硌著他的手臂,他調換了幾次姿勢,似是煩不勝煩,忽地道:“去將我的棺槨抬過來。”
兩名暗衛都很訝異。陸華亭自幼體弱,據說兒時在廟中抽過短命簽,因此早備棺槨,常年放在他居所的隔壁,以備不時之需。
那棺槨也是精心打造,上有蓮紋浮雕,據說是名僧増珈法師送給他的見麵禮,很是珍貴,竟然讓給了一具死屍。
陸華亭嫻熟地整理群青的官服,將其整理挺展,手指碰到她小腹那處刀傷時,繞過了它。手指忽然一頓,上麵居然還有一處刀傷,他摸到她當胸處一道蜈蚣似的疤痕。
此女身上傷太多,像個碎掉又胡亂修補好的瓷瓶。
陸華亭懷著疑惑,將群青的頭發撩起,翻開耳後,神色一變。往日他收斂屍身,習慣以草尖蘸取朱砂,在耳後看不見之處,點下一枚朱記作為標記。
現下他還沒點,而群青耳後,已然有一枚陳舊的丹痕。
他忽而感覺有什麼蟄伏在胸口的東西破土而出,向上翻湧,等反應過來,已然噴出一口汙血,隨後嘔血不止。
陸華亭抬起手指,碰過她衣領的兩指變得烏青,四名暗衛全部亂了陣腳,他不禁冷笑,驀地回想起群青解著暗扣的彆扭的手,還有她衣上散發出的那股莫名的、清淡的香氣。
衣扣內藏了毒。當時,她是在捏碎毒珠,給他下毒……
群青手中,還死死攥著那個桃木娃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