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少年舊事(2 / 2)

然而等群青走回水榭,卻怔住了。

方才坐在水榭中閒談的貴女們全都下來了,安靜地排列在道邊。不僅如此,她們還齊刷刷地注視著她,神色各異,隻有蔚然神色激動,欲言又止。

群青止步,讀不懂那口型,心中已著慌了,隻恐自己不經意闖下大禍,隻是性格穩重,臉上不顯。

隨後自那群小娘子中,慢慢地走出一個最為明豔的,就像一朵芙蓉出水來。

她身著金紅色襦裙,蓬鬆的發髻上墜著扇形的金飾,皮膚細膩得像牛乳,嘴唇嬌豔得像梅花,眼睛亮得像灑滿了碎星。

她一把抓住了群青的手腕,轉過身,對著那一雙雙眼睛揚聲道:“你們都看見了嗎?本宮選她。”

……

後來,群青已在鸞儀閣中作伴讀,寶安公主解釋道,她打扮成官家女,混在采選的貴女中,就是為了觀察一下她們平素的舉止,卻沒有一個合她心意。

“她們什麼都懂,什麼都想壓彆人一頭,其實什麼也不懂,真俗氣。然後本宮看到了你。”

“那麼多人裡,我一眼相中了你。”楊芙住扇,明亮的眼瞳轉過來,癡癡地凝視著群青,“你與旁人都不一樣,你就像……我們大楚的璁悉!”

璁悉是傳說中琉璃國的十三王子。他身騎白馬,俊勇不凡,死後去天界做了護法。

在楊芙之前,從未有人這樣讚譽過她,群青從沒覺得自己值得期待,甚至一度以為,自己比人不如。

寶安公主的垂愛,就像落至頭上的星火,照亮了群青的麵龐。

群青不知怎麼回答,垂下的睫毛顫著,腦中又如有滾水沸騰。

在宮中伴讀的日子,便無一日懈怠,說是伴讀,實則充當侍女,還有玩伴。紮風箏、製河燈、下圍棋、打馬球,沒有群青不能學會,不能為公主做到的。

自此之後,皇宮於群青,便是桐花台下群臣的朝拜,是林瑜嘉見著她時悻悻的眼神,是練不完的騎射,是阿娘送來的冬衣和囑咐,是昌平長公主賞賜給她的華麗的宮裝和首飾,她剛拿出來,便驚異於那媲美公主的儀製,將宮裝藏在床下,楊芙卻非要壓著她換上,在閣子裡拉著她的手說:這不是很好看嗎?真像我的姊妹……

是寶安公主無憂無慮的笑顏。

公主愛玩耍,唯獨不愛念書。每日群青強撐著爬起,將楊芙拖下床補課業,站在一旁看著她歪七扭八地寫,心內暗暗替她完成了百遍。

這樣簡單的題目,為什麼寫不出呢?

楊芙坐在案前,下巴頦一點一點:“坐著好難受,再趴一下吧。”

說著趴下睡著了。

等太陽高照在臉頰,她才驚醒,急出眼淚:“幾時了?這如何是好?”

群青立在晨光中,將一疊策論放在了案上,是仿著公主的筆跡替她寫的:“下次不要這樣了……”

話還未說完,楊芙便破涕為笑。

群青替寶安公主寫了三年的課業,自己先寫一遍,再讓楊芙逐字背下來,默寫一遍,勉強讓寶安公主有所悟,也讓太傅臉上的鐵青轉為欣慰。

升平末年,北戎攻入楚國,太傅當堂觸柱。

太傅的死諫,仍然沒有擋住寶安公主的皇兄——正在監國的昭太子顫抖落下的朱印。

前方線報傳來,去督戰的楚國皇帝和昌平長公主,都被北戎俘虜了。

北戎可汗在陣前叫囂,點名要最年幼的十七公主嫁給他,才肯放了皇帝。區區一個寶安公主,又怎堪與大局抗衡。

和親的消息傳來,楊芙絕食病倒。

群青勸她吃飯,楊芙兩眼無望,把她的胳膊往外推:“你回家吧。我最喜歡你,便不讓你隨我去北戎陪嫁。最好我早點死了,就不用去嫁給那個六十歲的糟老頭子……”話沒說完,她便哭了。

群青沒有走,她在宮中遍翻兩天兩夜的曆書,終於在和親旨意昭告天下前得到對策,她背上劍,抱著曆書,策馬飛奔。

夜闖宮門的記憶,像一場冷凝的夢。

她隻記得眼前的朱門一扇一扇地打開,無數火把晃過,一張張愕然臉閃過,最後,是監國的昭太子披著龍袍,皺著眉:“你說什麼?皇長姐去北邊之前,給淩雲駙馬發過信?”

“確切如此。”群青急忙找出信箋,“奴婢的阿娘,曾是長公主的奉衣宮女,長公主給我阿娘遞過密信,這是我在家裡找到的:出發之前,昌平長公主便發信叫淩雲駙馬帶人趕向北地,以防不測,淩雲將軍應了,還叫了懷遠節度使李灃帶著他的人馬同時南下,兩軍已在路上,算算時間,馬上可以救駕了。”

因為激動,昭太子嘴唇翕動。

群青說:“十七公主美貌天下聞名,北戎人陣前討要公主作妾,是故意損毀大楚的尊嚴。太子殿下若真的將公主送去,便是將臉送上去給彆人打。你讓天下百姓作何感想?”

“孤難道不知恥嗎?寶安是孤的妹妹,哪有皇兄把親妹送去和親還高高興興的!”昭太子激動地說,“可是,可是父皇和皇長姐在他們手上!此時悔婚,蠻人殺了他們如何是好。”

十五歲的群青顫抖著手奉上曆書:“婚期大凶,與國運衝撞,奴婢請太子殿下改期,令寶安公主下降前去清淨觀清修二十日。隻要公主同意下降,北戎人不會發難。這二十日內,淩雲將軍與李節度使能趕到救駕,便不用犧牲寶安公主,也不用為天下恥笑了!”

昭太子的國璽落下,群青帶著二十日的希望,策馬返回。

夜濃如墨,馬奔至殿前,群青看到原本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楊芙,此時卻站在門外,手裡提著著一盞燈,披頭散發地等著她。

燈籠微弱的光,向下照著寶安公主單薄的寢衣、踩在青磚上的赤足,向上照著她含淚的眼睛。

群青跳下馬,輕輕地說:“公主,不用去和親了。”

“青青!”楊芙的眼淚奔湧而出,撲過來與她抱在一起,喜極而泣。

……

回憶滑過腦海,群青的嘴角慢慢彎起,又落下。

在獻計之後,群青便帶著楊芙和幾個宮人,去清淨觀清修。

誰也沒想到去救駕的兩位忠臣,會變成新的鬣狗,他們在路上嘩變,挾持皇帝和長公主,一路南下進攻,勢不可擋。十九歲的昭太子提前得了消息,慌忙帶著闔宮妃嬪往南逃,連鞋子都沒有穿好。

她們兩個少女,則被遺忘在偏僻的清淨觀中,等知道消息,大明宮已落入李家與淩雲家掌控中。

兩人躲在清淨觀,避開了宮傾之日的屠戮,卻沒避開策馬闖進來的李煥,還有他對寶安公主的癡心妄想。

群青的第一條命,丟在觀中。

群青越是將年少的愛恨記得清晰無比,前世最末發生的種種,越是梗在心頭,無法消解。

可以確認的是,楊芙是公主,而她隻是侍女。為公主而死的奴婢很多,在貴主眼中,算某種理所當然,群青從來都不獨特。

寶安公主說她特彆,是因為公主就像一段藤,需要依附一個人,這個人從前是她,時移世易,也可以變成更為強大的李煥。

哪怕隔著血海深仇,隔著她,寶安公主仍然可以愛上他。

……

群青隨章娘子踏入熟悉無比的門,掠過跪在門口的寶姝哀怨的目光,踏入寶安公主的寢殿。

鸞儀閣內,擠滿了人。

主位有三個,燕王妃暫時離席,中間的位置空懸。空位右手邊,一個十四五歲、黑而瘦的綠衣娘子將一條腿高高地架在圈椅扶手上,襦裙像扇麵一樣綻開,露出繡鞋:“王妃姐姐這尿肚子未免太小了吧,一早上都去解手幾次了?”

她的奉衣宮女搬著她的腿,勸她把腳放下去,這姿勢畢竟粗俗。

“不放,憑啥某個前朝的公主可以拿喬,我堂堂的太子良娣,就不能鬆快鬆快了。”這位綠衣少女,正是太子李玹從北地帶進宮的那位發妻,鄭知意。

群青的目光在鄭知意的臉上停留片刻。

鄭知意,上一世的手下敗將。上一世群青入宮之後,公主對她說,想要太子妃之位。可太子已經娶親,有個封了良娣的原配叫鄭知意,是群青親手將鄭知意的機緣奪過來,拱手奉上。

空位左邊,便是寶安公主。

再華麗的衣飾也裝點不出楊芙曾經的神氣,她抱著狸奴,臉色陰鬱,任何關於國破的詞彙都會刺激到她,鄭知意卻偏生要叫她難堪。

忽然,那雪白的狸奴叫了起來。

章娘子一把將群青推到前麵:“貴主久等,最後一名宮女帶來了!”

室內出現了短暫的沉默,隻有狸奴細細的叫聲。

群青知道,公主正辨識著她的麵容。

她幾乎能感受到那種欣喜、激動和委屈,像浪潮向她湧來。前世此時,她們應該都很激動吧。

楊芙伸手,卻又因要裝作不相識,把顫抖的手藏進袖中:“章娘子,她……讓她去我宮中侍候!”

章娘子剛翻開寶冊,鄭知意偏要打岔:“她已有三個奴婢,憑什麼還要一個?”

“列位貴主,四個宮女,也是符合宮規的。”章娘子說。

“那為何本宮堂堂太子良娣隻有三個?”

章娘子:“良娣若想要,也、也可以再來一個……”

“那本宮要再來一個。”鄭知意忽然指著群青道,“我也要她。”

話音落下,如病貓似的寶安公主激動起來:“太子說過本宮位比大宸公主,聽那不相乾的人囉嗦什麼?給我記下。”

章娘子的筆尖為難地頓在空中,群青忽而出聲:“奴婢不願侍奉寶安公主。”

她聲音清晰、決絕,一瞬間,殿內好像結了冰一樣寂靜,沒人能想到,地位最卑賤掖庭宮女,敢對貴主說這樣的話。

章娘子驚呆了:“你在說什麼?”

群青抬眼,平靜地望向楊芙,重複道:“奴婢不願侍奉寶安公主。”

為這一束光,她為楊芙付出過半生。如今十年情斷,到了分道揚鑣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