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再擦一下,讓我瞧瞧。”鄭知意忽然打斷。
群青的確有意接近鄭知意,但此時也摸不準她的意圖,隻得硬著頭皮又擦了一下。
鄭知意忽地從凳上跳下來,搶過群青手裡的布帛便跪著擦起地來,活像是對著門檻進行三拜九叩。
她想知道,擦地是不是真的有這麼快樂。
“良娣,你在乾什麼呀!”攬月大駭,“若是讓人看見了……”
群青也吃了一驚,連忙和攬月一起搶奪鄭知意手裡的布帛。
一陣笑聲傳來,壽喜踏入殿中:“良娣可是知道聖人有旨,故而提前接旨了?”說罷,四麵嗅了嗅,讚許道,“好香啊。”
壽喜是在太子身邊的內侍,鄭知意仰頭,沒有反應過來,攬月拽著她騰地站起來,半晌才想起行禮:“壽喜公公。”
群青跪在屏風邊,心道不好,不會這麼快就迎來了那次得罪聖人的宴席吧……
她還沒來得及調.教鄭知意。
果然,壽喜宣讀旨意:宸明帝和皇後宣鄭良娣、太子共用午膳。
百忙之中迎來一頓正式的家宴,清宣閣一下子沸騰起來:
太子良娣麵聖,要經過淨麵、漱口、更衣、梳頭、上妝等多道工序,四個大宮女全都上手幫忙。可是這一年來,鄭知意麵聖隻兩次,攬月她們對這些不甚熟練,不免手忙腳亂。
鄭知意出了一頭汗,看著群青跪在地上,道:“還擦什麼?趕快過來幫忙啊。”
群青洗淨手,迅速到了鄭知意身邊,把鄭知意的頭發理順。
阿薑說:“西邊有戰事,聖人忙死了,忽然宣良娣見麵,不會是咱們良娣把寶安公主給氣病了,要問罪吧?”
攬月:“你傻了吧?這是家宴,聖人隻傳了太子和良娣,沒叫其他人呢。隻有咱們良娣才有資格伴在太子身邊,無名無分的,聖人乾嘛袒護她。”
鄭知意被攬月一捧,又有了信心,眼中也有了光亮,直把口脂往唇上抿:“聖人和娘娘往日對我最好,肯定不是提點我,是要提點李玹!我是他們李家明媒正娶的兒媳,他不來看我,倒有閒心去楊芙那兒,給她烹茶、煮酒、剪花枝,這像話嗎?”
攬月卻一頓:“良娣,往日是往日,如今聖人已是國君,殿下已是東宮。您在聖人麵前,儘量不要責怪殿下。就怕因此事,讓良娣和殿下離心……”
“好不容易見到聖人和娘娘,我連他的狀都不能告?”鄭知意不明白,“當初若不是我阿爺照顧他們李家,還沒有今日的李玹呢!”
一抬頭,鄭知意一怔,凝聚眉心的怒氣散開。鏡中自己的發髻高聳,露出飽滿的額頭。
鄭知意一直喜歡這種繁複貴氣的簪花髻,可宮女們都不會梳,隻好作罷。方才她們說話,群青一言不發,手上的動作卻極為利落。
群青從鄭知意的眼神中覷出她的滿意,將匣中的絹花拿起來,循循善誘:“良娣的絹花有些舊了,用鮮花會更好看。”
鄭知意眼珠子轉過來:“都舊了,你還給我用,我看寶安公主頭上戴的是金飾,難道你覺得楊芙配金,我隻配這布做的花?”
她不按常理出牌,群青一時哽住。
當了數年的謀臣,她對輕重緩急極度重視,很難相信鄭知意會在這個馬上遲到的節骨眼上拷問她,讓她急出一身冷汗。
群青不禁想起上一世,為扶公主做太子妃,她在幕後與這鄭知意宮鬥。她都沒怎麼用力,鄭知意就自己倒了,害死她自己的,就是她這爛漫的性格,和討人嫌的嘴。
但她既然選擇躲到清宣閣,便沒有後退的餘地。
“金玉是俗物,鮮花是靈物。”在鄭知意說下一句話之前,群青拿指頭抬起她的下頜,阻止她張嘴,在絹花旁簪一隻金釵,“不信,良娣比一下。”
“似乎是花更好看……可確實褪色了。”鄭知意果然轉移了注意力,酸溜溜道,“鮮花,不過有鮮花也不會送到我這裡來,好東西不都緊著楊芙嗎?”
鸞儀閣裡,李玹剪過的那枝花,讓她想起來就神情黯淡。
群青道:“這時節,護城河邊山茶花和玉簪花都開滿了,百姓喜歡去那裡遊玩,摘下一束插玉瓶中,能放很久。”
鄭知意半晌不語,神色變得更加微妙:“我都多久沒出宮了,你說的這些我哪兒知道?”
想當年,她舟車勞頓地過來,連長安城的樣子都沒看完整,就關進了牢籠裡。她倒是想去,但李玹不讓,說外麵全是細作。
“攬月,你今日出宮,為我摘點玉簪花吧。”鄭知意回頭囑咐攬月。
為這突然落在頭上的活計,攬月剜了群青一眼,壓著怒氣說:“好啊,還有菱心記的荷花糕,是殿下最愛的,每年來長安都要買,奴婢也去順便買來。”
一群人慌慌張張地出了殿門,群青扶著鄭知意上了車輦,忽地攥住了鄭知意的手:“良娣若想太子殿下垂青,記住,席間萬不能提‘你們李家’這四字,若想說話,便咬住嘴唇,若還忍不住,便說,你想阿爺了!”
群青才過了幾天輕鬆日子,真的不希望司膳被調走。
鄭知意驚呆了,為這奴婢的莫名的僭越,而且她抓得她好疼,疼得她幾乎要齜牙咧嘴,用力把手抽出來,鄭知意罵道:“放肆,要你多話!”
她看向攬月,攬月臉色難看,卻破天荒地沒有幫腔:“良娣,她說的倒也不錯。良娣,小心……”
彩車帶著鄭知意走了。
群青轉向攬月:“出宮摘花和買點心的事,姐姐若忙,我願意分憂。”
攬月也皮笑肉不笑地轉向她:“好啊,既然你這麼會獻殷勤,便多跑一趟吧。”
說著,她把裝碎銀的香囊重重塞進群青手中:“記好了,買三盒點心交給我,一盒都不能少,否則有你的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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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久未見的長安城,呈現在眼前。道路兩側店招掛滿,閣樓錯落,熱鬨的吆喝依舊。攤主手中搖晃著撥浪鼓,另一個攤位前,幾個小孩在挑選香瓜。
群青裹著羃籬,順著人群穿過西市。
從前西市還有踩火圈、變戲法的,隻是國破時長安夜亂,讓這些江湖藝人蹤影全無,倒是添了一兩個衣衫襤褸的流民,在攤位前吃討來的飯。
群青向前走了兩步,忽見前方擁堵不通,層層疊疊的人頭,是曲折地從二樓排到了一樓的食客。
群青心中感覺不妙,向上一看,那食坊的匾額上赫然寫著“菱心記”。
那排隊的人少說也有百來人,人貼著人。
群青裙擺微動,走到隊尾,才發覺她以為的隊尾根本不是隊尾,牆後不知還折進去多少人。
她腳步一停,扭頭返回了隊中,忍不住問一個青年:“郎君,這家點心真這麼好吃?”
“娘子問的什麼廢話。若不好吃,我能在這排嗎?”
群青看了一眼樓上:“可是這麼多人,店家做得過來嗎?”
“所以每人限買一份,每日也不過供應兩百份而已。”隊伍中的人聽見,紛紛抱怨起菱心記夥計動作慢,真要把人熱死在街麵上。
群青聞言,還有什麼不明白?
就算她現在排隊,頂多隻來得及買一份,如何買得了三份,且這般排著,宮門下鑰前不一定能趕回去。
攬月明知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故意挖坑為難她。
群青想了想,自袖中掏出一枚小小的金珠,遞給那青年:“郎君可願相讓?”
“什……什麼意思,你要買我買的點心?”那青年指著自己,“不行!我大清早起來,好不容易排到此處。”
可金珠貴重,他不由多看了兩眼,“你想讓我代你買不是不行,再加十兩銀子!”
不料群青轉身便走:“太貴了。”
她的錢還有彆的用處。
“哎你這小娘子!看你出身應該體麵,怎得這般無禮?自己不願排隊就罷了,你還嫌貴……”
群青已經往前挨個問去,人皆搖頭拒絕,柱杖老者還拿白眼翻她。群青心想,不就是不要臉嗎,左右她現在的臉被羃籬擋著,她往前問一百個,總能找到一個願意的吧。
果然,有個婦人遠遠叫:“娘子,你出錢買我的位置吧,我願意!”
這婦人因兒子病重,鬨著要吃點心才來。點心日日都能買,金珠卻不常獲得。兩人迅速完成了交易。
還有個替父母跑腿的七歲小孩也鬨著換金珠,群青買了個糖人送他,囑咐他買完荷花糕,千萬要在道邊等著她。
群青用最短的時間找好三個人,便提籃往西市走,一個穿黑衣的青年與她擦肩。
此人腰掛鹿皮佩刀,雖著常服,卻難掩身上緊繃的銳氣。他看看排到了老遠的隊伍,又看看群青的背影,沉思了一會兒,自懷裡掏出一大錠金,徑直走向那婦人。
婦人麵露難色,擺手:“老身剛剛已答應那娘子,她還說取走時會再給我結十兩銀……”
青年又掏出一錠金。
兩人迅速交換位置,婦人以袖掩住臉,慚愧地離開。人高馬大的青年則大喇喇地站在了隊伍中,拿手擋著烈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