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約道:“針工局的姑娘們,和奴婢是一樣的想頭,隻求平安度日,就算被人責難兩句,愈發警醒,辦好手上的差事就是了。”
她四兩撥千斤,給整個針工局的人都撇清了。金自明淡笑了一聲,“午時三刻尚衣監發放繡線,那麼姑娘領完線之後又去了哪裡?似乎沒有立時回針工局吧?”
如約微頓了下,沒想到這區區的一刻,都能讓他們算計得這麼清楚。要說回到值房沒人作證,恐怕又夠他們做文章了,正想拉扯時間稍作縫補,身後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字斟句酌向上呈稟:“那日仁壽宮太妃跟前李姥姥過身,送進安樂堂了。太妃給了示下,要體麵入殮,小的半道上遇見了魏姑娘,請她跟著去了一趟,給李姥姥量尺寸,耽擱了約有一炷香工夫。”
如約沒有回頭,因為心照不宣,不過向金自明嗬了嗬腰,“楊典簿說的是。”
這就對上了,因出來作證的是司禮監的人,就沒有繼續盤問下去的必要了。
金自明重新端起了茶盞,垂眼撇了撇茶葉,“那就有勞魏姑娘了。該問的話都問完了,回去當值吧。”
如約俯身道是,卻行退出了正堂。
回到針工局,引珠和張掌司在前堂等著。引珠一見到她,像秋後問斬的人遇上大赦天下,雙手合什直道阿彌陀佛,“真真嚇死我,就怕你有去無回,被他們盤弄死。”
如約露出笑臉來,“不過是去問個話,怎麼弄得我要殺頭似的。”
張掌司也鬆了口氣,衝引珠直翻白眼,“我啊,沒給忙死,早晚被你拖累死。這會兒人回來了,還戳在這裡做什麼?還不給我乾活兒去,差事不夠多是怎麼的?”
引珠忙賠笑,“我這不是和掌司一樣,擔心如約嗎。好了好了,人沒事兒就行。哎呀不是我說,掌司平日看著挺矜重一個人,到了褃節兒上,真敢往出蹦。”
聽得張掌司眉毛直擰,咬著後槽牙道:“好丫頭,你就毀我吧!”
引珠就是個沒章程的,和她計較,能給氣個半死。反正人回來了,司禮監這把火沒有蔓延到針工局來,就是天菩薩保佑了。張掌司正了臉色囑咐如約:“這兩天安生在局子裡呆著,外頭的事彆管了。”
如約欠了欠身子,“讓掌司操心了。”
張掌司擺擺手,踱著方步往值房那頭去了。
輕輕舒口氣,她重新坐回南炕上,繼續忙活手中的差事。剛才的那點境遇,沒有在她心裡留下痕跡,仿佛拿起針線,便什麼都忘了。
隻不過平白死了個人,這事沒有那麼容易揭過。鄧榮這人屬於好死不如賴活著,說是自己投死,斷乎不能,於是把與之有過節的都拿住了,一個個仔細審問,到最後也沒審出個頭緒來。
金自明手上有亟待處置的公務要忙,這個案子後來就交給了底下的隨堂。鄧榮平時人緣不好,屬於太監堆兒裡的下九流,連同僚都瞧不上他。又過了兩天,如約與人閒談時順帶打聽了一嘴,據說扣起來的兩個人也給放了,畢竟賭桌上哪來的大仇,一吊錢的買賣,不至於殺人。
所以內官監出了人命這樁事,漸漸擱置下來了,也就是金自明親自過問那會兒,案子辦得有模有樣。到了隨堂們的手裡,糊弄糊弄就完了,快過年了,誰願意天天死啊活的,都嫌晦氣。
眼看年關將至,年三十日,須得把正月十五所用的燈景補子和蟒衣送進大內去。原本狗頭燈的差事,就是負責針工局所出成衣的運送,順道再把宮中需要退還拆改的東西搬回來。說實話沒什麼油水,還容易招貴人主子責罵,因此職上出缺,司禮監竟找不到一個願意頂替的。
隨堂們比猴兒還精,差事往底下順,最後落到典簿頭上。典簿之中,也隻有一個楊穩願意接手,但典簿不懂針工局的具體事由,那麼就得找個人幫襯著。掌司太監物色人選,自然就想到了樣樣都曾過過手的如約。
來找如約商議的時候,臉上堆著虔誠的笑,“你瞧,針線、繡活兒、織染,你都沾點邊,萬一上頭拿喬,你也有餘量應對。不像她們,隻管自己手上的活計,一問一個不吱聲,到了主子跟前,那還得了!所以就偏勞你,跟著走一趟吧,說到底進宮走動好處多,不像居家過日子,安貧樂道是福分,咱們這個地方,就得出頭冒尖。你這樣的人才,窩在針工局埋沒了,樹挪死人挪活,萬一運氣好,遇上主子爺,沒準兒立時攀上高枝兒變鳳凰,這也是你的造化呀,是不是,魏姑娘?”
如約很識抬舉,一句推辭的話也沒有,笑道:“我不求冒尖兒,總是儘心辦差,替掌司分憂,我就知足了。”
這話說得張掌司心裡熱騰騰的,讚歎不迭,“真是好姑娘,我沒看走眼。”
事情定下了,人也選好了,各大衙門都放了心。年味兒越來越重,都緊著置辦過年事宜去了,隻抽調出幾個小火者,把做好的衣裳裝了車,趁著天色將晚不晚的時候,往順貞門內運送。
如約已經兩年不曾走出過新房夾道了,乍然走到開闊處,心境也舒展開了。順景山東沿往南行,裡頭有好長一段空曠處,路上連半個人影也沒遇見。
太陽還掛在西邊高牆上呢,城裡不知哪戶性急的人家點起了二踢腳,“咚——叭——”,尖銳的響聲,在半空中炸開了花。
並肩而行的兩個人,到這時才正經說上話。如約問:“後來他們審你了嗎?”
楊穩還是那樣溫和的語調,輕描淡寫說沒有,“案子結了,斷他醉酒落井,往後不會再查了,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