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約閃躲得快,忙把手背到了身後。心裡雖氣惱,卻不能得罪他,還得好言敷衍:“謝謝鄧爺心疼我。可您先前的話,讓我惶恐,怎麼能說我不是魏家人呢。這可是欺君的大罪,恕我不敢領受。”
鄧榮笑得更歡實了,“不瞞姑娘,我留意姑娘有些日子了,出去辦事的時候特見了魏家人。那家子眉眼形容兒,和姑娘全不是一回事。聽說把姑娘放在江南養到十五歲……江南的水米是養人,肉皮兒細嫩就罷了,眉眼還能變化?”
她聽出來了,鄧榮眼下懷疑的是魏家找人頂替,還沒想得更深。但這人是屬狗的,咬住了就不會鬆口,倘或深挖下去,就不一定瞞得住了。到時候被他拿捏要挾還是小事,萬一抖露出來,一切努力就全白費了。好容易走到今天,毀在他手上,實在讓人不甘心。
她定了定神,又接著打探,“這事兒,鄧爺和彆人說起過嗎?”
鄧榮賭咒發誓說沒有,“咱家稀罕你,要是宣揚出去,豈不是害了你,這事兒我能乾嗎!”
如約遂說了幾句軟話,先安撫住他,回頭找到楊穩商議,楊穩當機立斷,“明兒午後,把他約到水井房來。”
她不由望了他一眼,他低垂著眉眼,人因清瘦,隱約有幾分不流世俗的氣韻。
她知道他的打算,鄧榮這種人不能留。再問需要自己做些什麼,楊穩淡淡道:“約定了他,後麵的事就不用你操心了。”
楊穩的性情就如他的名字,四平八穩,萬無一失。司禮監值房裡,有太多的機會能下藥,等到午時之後藥效正發作,屆時塞進井裡神不知鬼不覺,屍首上也不會留下任何打鬥的痕跡。
所以第二天夜裡發現水井房死了人,沒什麼可意外,如約聽了這個消息,把心放回了肚子裡。人為求自保,實在顧不得那許多,隻是慶幸長夜之中還有人與她並肩而行。因為彼此有共同的目標,即便是耗費上十年、二十年,也在所不惜。
好在老天爺垂憐,沒有當真讓她花上一二十年。鄧榮的死,竟讓他們得到一個好契機,能名正言順地走進紫禁城去。有了名頭,一切就好辦了,正如張掌司說的,樹挪死人挪活,離皇帝越近,報仇的機會就越大。反正這世上已經沒有任何值得她牽掛的了,她知道刺殺皇帝的機會很渺茫,但她想試一試。
人活於世,總得有點奔頭吧!
板車在夾道裡緩行,車軲轆吱扭作響,伴著幾近落下的日頭,讓她想起前幾年在江南,偶有一次去鄉間采香椿,見到農戶乘著夕陽,趕著牛車,走過田埂的景象。隻是如今天太冷,連老爺兒都罩上了一層霜似的。
楊穩沒忘了叮囑她,“這是頭一回進大內,萬事小心,不要慌張。反正來日方長,將來的針線活兒都由咱們押送,不止這一回。”
如約點了點頭,往前看,前麵就是玄武門了,皇城根兒下的門劵子幽深,看不見底。巨大的白紗燈下站了兩列禁軍,個個壓著刀,板著臉,神情仿佛被凍住了,透出一股森冷之氣。
凝凝神,她微低下頭,跟著楊穩到了門前。守門的禁軍要看牌子,楊穩掏出牙牌送上去,那禁軍的班領又仔細打量了如約兩眼,方才示意底下人放行。
穿過玄武門,就到了一處與皇城格格不入的地方,左右兩側廊廡繁華熱鬨,有個特彆的名字,叫“廊下家”。
所謂的廊下家,原本隻是最普通的太監直房,但先帝時期準許太監做些小營生,住在這裡的太監們就在房前屋後種上了棗樹。甜棗兒釀酒,取名“廊下內酒”,但凡沾上個“內”字兒,身價就不一樣了,貧困的宦官們可以靠賣酒,賺得一點小錢。
但也因如此,廊下家逐漸經營成了紫禁城內唯一有煙火氣的地方。後來太監們又另辟蹊徑,仿著外頭的做法,弄出了個買賣街,太監宮女扮商戶酒婦,售賣各色琳琅物件。譬如古玩、小吃、舊衣裳等,當然也不乏鬥雞逐犬的消遣,以此來招攬宮中的貴人主子們。說不定運氣好,萬歲爺還願意來逛逛,那可是大主顧,開張吃三年,說的就是這種情況。
如約以前聽說過廊下家,但從來沒有親眼得見,今天路過這裡,恍如闖進了市井,實在讓人大開眼界。
針工局的板車沒有再往前,原地停了好一會兒,才等到內造處的掌事太監。隻見他瀟灑地一打簾,從一間茶館裡鑽了出來。想是擾了他的雅興吧,不怎麼高興的樣子,一麵剔著牙花兒,一麵抱怨:“怎麼這麼晚才進來?眼看都要下鑰了。”
楊穩向他嗬腰,“請高師父恕罪,實在沒法子,針工局緊趕慢趕,才趕出這批貨。宮裡催得急,不敢耽擱,所以加緊讓人裝了車,免得年三十匆忙。”
高太監這才沒話說,招呼了邊上的長隨,“領他們上內造處去。”話方說完,又瞥了如約一眼,“這位姑娘眼生得很,不是宮裡人?”
如約說是,“奴婢是針工局的,受掌司委派,隨楊典簿來送補子。”
高太監“哦”了聲,“難怪沒見過。”複又上下打量了一番,嘖嘖搖頭,“好好的,怎麼給派到針工局去了。要是在大內,上廊下家彈琵琶來,不知有多遠大的前程呢,可惜了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