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顯然,這是方隨寧調虎離山的壞招。他轉過身,修長身體斜靠工作台,不露聲色地問:“現在?”
商明寶趕緊點頭:“現在。”
“怎麼不讓方隨寧陪你走?”他明知故問,銀色水杯映襯著他的臉,有一股高智而冷淡的禁欲感。
商明寶:“……”
向斐然:“她不方便?”
商明寶絞儘腦汁:“她下午不舒服,在睡覺。”
好爛的借口,但她努力了。
向斐然又喝了一口水,狀似不為所動。
商明寶也不知道怎麼求人,隻好軟了語調:“要是你實在沒空的話……”
“有空。”不等她話音落地,向斐然放下杯子站直身:“想去哪?”
這裡方圓十幾公裡獨有這一戶,散養的走地雞比人多,往哪一條道出去都是人跡罕至的。商明寶不知道東南西北,隻是胡亂悶頭走著,那模樣像赴刑場。
她平時很靈光的,也活潑,不知道怎麼在他麵前成了小啞巴。
還是向斐然叫住她,抬腕看了眼時間:“你要幫方隨寧支開我的話,現在已經夠了。”
商明寶頓時有種東窗事發的無措:“你、你知道?”
“怎麼,你以為你們兩個很高明?”他似笑非笑。
突然被拆穿,商明寶一時也有點難堪,臉上燒起溫度。要是麵對自己哥哥,撒嬌打滾也就過了,可這是彆人的哥哥。
陽光都未曾順利著色的少女的臉,被她自己的羞赧上了色。
向斐然移開目光,兩手揣進運動褲兜:“沒怪你,回去了。”
“才走了幾分鐘。”商明寶非常下意識地說。
向斐然眉心蹙起,臉上半笑:“怎麼,你真想跟我走?”
陪一個離開家鄉的小姑娘散散心倒沒什麼,但他這周事情太多,堆積了很多文獻沒看,而且很困——路上來回四個小時,還要跟導師鬥智鬥勇,真的很傷腦細胞。
“改天吧。”他想了想,口吻還算認真,“我現在得睡覺。”
用這張臉這種語氣說這種話,很犯規。商明寶心裡想,他很擅長敷衍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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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點多的晚餐時分,這幾天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終於現身。
有的人天生存在感就很強,雖然不說話,但所有人都在歡迎他,氣息鮮明地侵入這片空間。
向聯喬關切道:“你不是說,標本沒壓完前不來吃飯?”
那當然是之前為了避免跟商明寶碰上的托辭,現在烏龍已解,沒有必要再躲。向斐然一手拉開餐椅,淡定回道:“餓了。”
坐在圓桌對麵的少女始終不說話,他眸光掃過,指節伸到方隨寧眼前,在桌麵叩了叩:“穿裙子不冷?”
山裡晝夜溫差大,白天熱浪襲人穿短袖,晚上卻是容易凍感冒的。
方隨寧不吃表哥日出西山的關心,鐵骨錚錚地回:“不啊,誰像你那麼虛。”
向斐然不屑跟她爭論這個話題,端起那隻他專屬的不鏽鋼馬克杯,啜飲一口,像是順便地問:“客人呢?”
商明寶身後的窗戶正洞開著,日暮下的風越過山澗溪流,帶著穀底的涼意湧入。她想客氣,讓工人彆麻煩,但向斐然似乎已將她看穿,跟蘭姨吩咐道:“給小客人拿張毯子。”
“哦……小~客~人。”方隨寧擠眉弄眼鸚鵡學舌。
向聯喬笑起來:“怎麼,這都三天了,還不知道叫什麼?”
方隨寧正要告狀,被向斐然的眼鋒警告地瞥過。等她偃旗息鼓,向斐然自己接過話:“回來那天見過,坐的同一輛車。”
向聯喬倒是頭一次知道,想來這種小事司機也覺得沒必要彙報給他。
向斐然兩指壓著轉盤,神態自然地將傭人打出的第一碗清湯轉到商明寶眼前,繼而問:“你姓商,叫什麼?我忘了。”
方隨寧眉頭一皺,心想你個能默寫幾千種拉丁學名的變態……?
“明寶,明亮的明,寶……”商明寶咽下湧到舌尖的“寶貝”二字,改為:“寶物的寶。”
向斐然點點頭,眼神微抬,清冷淡然如橫拂山崗的風。
低磁的聲響: “商明寶,歡迎你來做客。”
這是商明寶第一次被人連名帶姓地叫。香港人,被叫英文名總多一些,babe長babe短的,偶爾叫本名,也是單單明寶二字,順口親昵。忽然被全須全尾地叫了,她陌生地一怔,有種被老師點名的認真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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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向斐然的出現,這頓晚飯的節奏慢了許多,不僅方隨寧嘰嘰喳喳,就連向聯喬都開懷不少,還讓助理泡了一壺生普,似乎談興很濃。
方隨寧每日聽新聞,晚飯間跟向聯喬討論國際局勢已成習慣,辯得有來有回頭頭是道,但向斐然一個字都沒參與。他好像對這些事不感興趣,也絕無發表高論的價值需求,隻是端著他的水杯,喝著袋泡的烏龍茶,神色微微地走神。
直到向聯喬詢問他學業近況,他才撿一兩句要緊的回複。
方隨寧跟商明寶咬耳朵:“他很無聊的,一天天不是出野外,就是做實驗,不然就是看文獻,看不完的文獻。”
她講的基本就是向斐然生活的常態。生物雖然是天坑專業,但本科生倒還不至於這麼辛苦,還是能吃飯逛街談戀愛打遊戲。問題在於,向斐然不是普通本科生。新生被院士大佬親自點名進課題組的情況,建校以來不是沒有,到向斐然是第三個。
周英澍教授第一天就告訴他,植物分類學是一門相對冷門的古老學科,大部分的生物學學生想進一步深造時,都會往分子生物學那塊方向走,分類係統和演化是很寂寞的領域。言下之意,這根橄欖枝你也可以不接的。
但向斐然接了,用同門師兄姐的話說,是“卿本佳人,何故自棄”?後來得知他在高一時就拒絕了清北時,更覺得他不是正常人。
整天泡在山裡、實驗室和標本館的生活,向斐然並沒覺得有什麼不對,但被方隨寧一總結,似乎聽上去確實有些枯燥。
很少開口的他,破天荒地說:“植物學有植物學的意思。”
方隨寧鬼靈精的,趁勢冷哼:“有什麼意思反正我們也沒機會知道咯,你又不帶我們。”
向斐然雙手環胸,身體微微仰靠在椅背上,目光看著方隨寧:“簡單,求我。”
方隨寧氣哭:“外公你看他!”
向聯喬對他們之間的吵嘴習以為常,笑道:“我是已經開過口了,奈何我這張老臉麵子不夠,求也沒用。不如趁他在,你們一起試試?兩個人加起來,總比我一個老頭分量大。”
方隨寧吐出硬邦邦的兩個字:“求你!”
向斐然笑了笑,稍認真了些:“彆當真了,真沒空。”
方隨寧見他不上鉤,立刻拉商明寶下水:“小客人!小客人還沒求呢!小客人貌若天仙的麵子你不賣?”
死東西彆太油鹽不進了!
商明寶被拉上前線,心裡怦然,下意識醞釀措辭間,聽見一聲椅子刮過水磨石地麵的摩擦聲。
她抬起眼眸,見向斐然已經站起了身。
他像是根本不感興趣她會怎麼求,也不想多花兩秒聽一聽。走之前,視線低垂越過圓桌找向她,指節輕叩桌麵,一聲拜托漫不經心:“商明寶,彆聽方隨寧起哄。”
同樣都是拜托,可是他連名帶姓,讓她莫名地沒有回擊的餘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