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掛了一夜風,院子裡落滿了枯葉。
鬆鶴園晦暗的臥房,空無一人。臥房中伺候的下人,早在幾年前就慢慢沒了。一陣穿堂風透過門窗縫隙鑽進屋內,拂動的屋內帷幔跟著擺動。
耳邊是若有似無的唏噓和哭泣聲,喻玉兒昏昏沉沉地靠坐在窗前。風吹的她鬢角發絲淩亂,烏發之下一張削尖的臉。因著枯瘦,更襯得眼睛極大,眼眸極黑。她目光虛無地看向天空,整個人仿佛陷入無邊的泥沼之中無法自拔。
“人呢?回來了麼?”從肺部湧上來的血沫子彌漫到口腔,一股難聞的腥氣。喻玉兒漫不經心地抬袖擦拭了下嘴角,語氣清淡:“他還是不願見我?”
“主子……”常嬤嬤跪趴在軟榻邊,死死攥著她皮包骨的手腕哭著求她,“陳嶽已經快馬加鞭去請神醫,隻要神醫來了,主子就會好起來。”
“好起來?嗬,人若要死,誰都救不了我。”
喻玉兒遙遙地移向前方的屋簷,唇角連冷笑都懶得。
天空驟然一道驚雷,大雨嘩啦啦的降下,迅速在天地之間牽起一道雨幕。
常嬤嬤趕忙要去關窗,被她阻止了。
“莫關,開著吧,難得有風。”深秋夾雜凜冽的風,穿過臉頰,帶走暖意。自從病重,她已經許久不曾吹過風。
“主子……”常嬤嬤放心不下,但又不敢勉強。
“退下吧。”
白帝城內,人人都豔羨她嫁了北地最難得的兒郎。明明是商賈之女,卻獨摘下了北地少女心中不可觸碰的空中月。
周長卿他驚才絕豔,生得亦是芝蘭玉樹。十四歲便隨軍征戰沙場,二十有七已然成了全北地百姓心中的守護神。若為守護北地百姓,他鞠躬儘瘁。
也是,若非他如此出眾,她也不會第一眼見他便深深迷戀。
喻家是商賈,大楚雖不似前朝規矩嚴苛,門第森嚴。但士族與商人通婚還是極少數。
喻玉兒能嫁入郡王府,全賴喻家有錢。
喻家當家人早逝,隻餘一寡母守著萬貫家財。彼時正趕上東胡進犯,前線戰事吃緊,鎮北軍軍資緊缺。鎮守北地的禦郡王為此焦頭爛額。喻家祖母花了半幅家資雪中送炭,為其解決燃眉之急。由此促成了這樁極不相配的婚事。
喻玉兒自嫁給周長卿後,便全身心在他一人身上。為討他歡心,她願意做任何事。
嫁入府中十年,膝下無一兒半女,周長卿從未有過納妾念頭。哪怕郡王妃逼迫,他也出麵拒絕。喻玉兒想,周長卿也是喜歡她的。
然而自從那日小產,周長卿便再沒踏足她屋子。
纖長的眼睫眨動了,氤氳地遮住了眼下青黑的影子。喻玉兒靠著軟枕,身體緩緩地向下倒去。
常嬤嬤嚇得魂飛魄散,撲過來就嚎啕大哭:“主子,求你再撐一口氣……世子爺肯定在回來的路上了!求求你!求你再等一等!”
這時,昏沉的房間倏地湧進一股涼風,有人卷簾進來。環佩碰撞的叮鈴聲清晰入耳,卻聽見有人笑。已經閉上眼的人,眼睫顫動了幾下,睜開看過來。
來人一身水紅色蜀錦撒花百褶裙,外攏著白狐大麾。蓬鬆的狐毛擋住玉頸,龍眼大的東珠耳鐺點綴在烏發之中,更襯得來人麵色紅潤,氣色如春。她已年近三十,姿容隻能算是清秀,卻因著雍容的姿態而顯出幾分高人一等的驕矜。
眼波流轉間她未語先笑,麵上還帶著幾分少女的明媚,與榻上枯骨一把的喻玉兒截然不同。
針鋒相對七年,趙依依姿容更勝從前,而她早已沒有白帝城第一姝色的風采。
常嬤嬤警惕地守在喻玉兒前。
趙依依卻覺得可笑,憐憫地看著屋中愁雲慘淡的主仆:“表嫂可好?”
窒息的難受早已侵蝕了她的五感,喻玉兒眼前已是昏沉一片。她對耳邊的問候置若罔聞,隻專注地看向雨幕。雨幕之中,她仿佛看到了一道模糊的身影。身影俊逸如竹,半隱沒在暗沉之中,眼底仿佛有細碎的浮光。
她依稀記得了,這是三年前周長卿發現她喝偏方求子,暴怒砸了她屋中一切的模樣。
趙依依見她不理,心中不喜。繡帕掩鼻緩步上前來。
湊到喻玉兒耳側,她譏諷道,“瞧表嫂這模樣,真真兒可憐。何必呢?表兄此生一心隻為北地百姓,根本無心情愛。少許的溫情,也早就已給了年少伴他長大的我。表嫂總這般要強,如何使得?”
喻玉兒抬手梳理了一下鬢角的發絲,慢條斯理。
大雨滂沱,風中夾雜了似雨水的甜腥味。不知是否她的錯覺,喻玉兒覺得嘴裡的血沫子都變得甜了些。
“北邊戰事吃緊,表兄如今騰不出空兒來關心家裡。不過我想著嫂子近來不大好,還是給他去了封家書。嫂子的書信表兄不會看,我的信他總歸會看的。”
喻玉兒不搭理她,絲毫不減趙依依想要訴說的興致。她似要將憋在心中多年的憤懣一次吐露乾淨,“如今每每見到表嫂,總叫我心中唏噓。果然,命是不可違抗的。命中注定不屬於你的,強求得來必遭報應。就像表嫂這世子妃的位置。”
喻玉兒扯了扯嘴角,歪頭看向她。
“你隻知我借住府中,郡王府上下對我一個外人敬重有加,是因姨母和表兄的偏愛。卻不知我原是表兄內定的妻吧?”
喻玉兒嘴角的笑意不變,靜靜地看她。
“我自幼養在姨母膝下,姨母待我如親女。”
趙依依笑得快意,“她悉心教導我,不遺餘力。就是在等我及笄,好親上加親。這樁婚事,姨夫也心中有數。若非你喻家突然橫插一杠子,以萬貫家財逼的郡王府回報,今日這世子妃隻會是我。”
“表兄不喜你,所以你嫁給他十年連孩子都沒有……他不允許你生啊表嫂。”
“他不允許我生?”本以為喻玉兒會繼續沉默,誰知她還是開了口。隻不過許久不曾開口,嗓音乾澀得仿佛老舊的木門。
“嫂子還不明白?”趙依依眼中閃爍著惡意,“你這日日拿湯藥當水喝,求神拜佛的祈求能再懷一胎,肚子卻半點動靜沒有。殊不知表兄每每入你院子前都喝過避子湯藥。他那邊絕了源頭,你便是把天下補藥都吃儘,也生不出孩子。”
仿佛一道驚雷劈在頭頂,喻玉兒枯瘦的手倏地一頓。
屋中安靜一息。喻玉兒麵色未變:“你是他院子的看門嬤嬤,這般清楚?”
“你罵誰是看門的!”趙依依被她氣得心一梗。
不過轉瞬,又笑了,“表嫂怕是不知。那藥,姨母親自吩咐人煎的。我在一旁看著呢……表哥他並非誰的骨血都要的,他想要的,當然是我生的孩子。”
巨雷一陣轟鳴,閃電照亮晦暗的內室,映照的喻玉兒一張沒有血色的臉慘白。
初見周長卿,這人便警告過。他此生無心風月,不必為他多費心神。可他明明說了自己無心風月,卻在得知小青梅新寡的當天匆匆將人接回府中。
“表哥若看得上你,又怎會接我一個寡婦回府?我在府中嬌養多年,府中上下從未有過非議。你以為為何?”
她自信一笑,“不過是在等你去了,給我騰出位置罷了。”
“表嫂,男人的心是搶不走的。他若不愛你,你便是粉身碎骨也不得人半分憐惜。你總不自量力妄圖跟我一較高下,可不可憐?”
喻玉兒黑洞洞的目光盯著暢快笑著的趙依依,急促的喘息了幾下。
忽地捂著胸口,驟然噴出一口血。
趙依依慌了一瞬。但又理直氣壯了起來。她盯著榻上枯槁之人,麵目猙獰道:“喻玉兒!你鳩占鵲巢太久了!七年!我早就等夠了!”
天空突然一陣巨響,雨更大了,仿佛要將一切聲音掩蓋。
喻玉兒身體孱弱地顫抖著,倒下去。因姿勢血水倒灌,嗆入肺腑,呼吸受阻。她臉色泛紫,胸腔的氣體越來越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