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了半夜子時,這與喻玉兒來說,早已過了該安寢的時辰。
喻玉兒的身子骨自小便弱,自幼養得便很精細。似今夜這般硬生生熬到子時的,是十幾年來頭一遭。
常嬤嬤蹲在外頭吃了一嘴的冷氣,終於是死了心。
“這郡王府怎能這般行事?我可憐的姑娘啊……”常嬤嬤在外頭默默地抹眼淚。
綠蕪跟紅苕伺候著喻玉兒沐浴更衣,隔著屏風,眼淚也忍不住掉下來。
姑娘婚事定下後,老太太為了不叫王府小瞧自家姑娘。花重金請了燕京宮裡頭的嬤嬤教導她們,學了兩年的規矩。入府後,更是等閒不敢有差錯。卻沒想到規矩學了卻沒什麼用,新郎官新婚之夜就給了自家姑娘一個下馬威。
這往後,姑娘在這府中,不是要被人磋磨死……
喻玉兒靠著浴桶,心情愉悅地撩了幾片花瓣,叼在嘴裡。
躺榻上不能動彈的日子太長,她快要記不得身體康健的人是如何活了。
此時坐在浴桶中,身體浸沒在溫熱的水中。手腳能自如的撩水,這樣的閒適自如是在上輩子後來的人生裡想都不敢想的。喻玉兒活動了手,每一根手指都聽從她心意動彈。
若非此時時機不好,她甚至想叫綠蕪將她箱奩裡焦尾琴拿出來,彈奏一曲。
喻玉兒是擅音律的。
自幼身體孱弱,許多事旁人做得,她做不得。祖母怕她閨中寂寞,特意尋了西席入府教她琴技。不過往日能彈奏的曲目不多,也就教的那幾首。並非她學藝不精,蓋因如今世道,市麵上流通的琴譜極少。孤本都被世家大族所收藏,外人便是有錢也買不到。
不過如今記起了後世記憶,她能彈奏的曲目可就多了。
綠蕪紅苕本哭得難過,低頭卻瞥見喻玉兒一副心情不錯的模樣,不由的愣住。
“主子?”
“嗯。”喻玉兒吐出嘴裡的花瓣。
“主子不難受嗎?”忍了忍,綠蕪還是沒忍住問出口。
“為何要難受?”
喻玉兒掀起眼簾,一雙眸子在燈火下顧盼生輝,“祖母給的嫁妝還不夠多嗎?便是他郡王府將咱們主仆連夜趕出府,我們主仆幾輩子坐吃山空,也餓不死。何況他郡王府頂多是對我不管不問,不至於將咱們趕出去。”
還彆說,綠蕪她們本哭自家姑娘前途未卜,往後幾十年怕是要受儘磋磨了。喻玉兒一句話說完,愣是給說的哭不出來。
外頭常嬤嬤小聲的嗚咽也停了,整個屋子安靜得呼吸聲都清清楚楚。
“……是這個理兒。這府中其他人不敢說,郡王爺是個一言九鼎的性子。咱們喻家對鎮北軍有恩。就是郡王爺,也容不得他人磋磨咱主子。”
兩人手腳麻利地伺候著喻玉兒洗漱好,外頭常嬤嬤打起精神,“紅苕你伺候好姑娘,我去庫房點點嫁妝。”
說完,又囑咐綠蕪去後頭小廚房端一盞桂花蜜水過來,自己扭頭去了後院庫房。
喝蜜水是喻玉兒打小吃藥養成的習慣。藥太苦,她年幼時總不願喝。祖母為了哄她,每每吃完藥都給她喂點甜食。如此,給養成了她嗜甜的毛病。
喻玉兒慢條斯理地喝著桂花蜜水,綠蕪瞧著屋裡有紅苕伺候,也去了後院點嫁妝。
有事情做,總比愁眉苦臉好。喻玉兒也隨她們去。
這世道的兩家結親,可不是後世的過家家遊戲。結了親便等閒不能和離。蓋因大楚有過律令,和離或休棄的婦人,無論何種緣由,均不得帶走嫁妝離開夫家。
換句現代話翻譯,就是女子想和離,可以,必須是淨身出戶。
淨身出戶什麼概念?古代女子淨身出戶,那就是死路一條。
喝完蜜水準備歇息了。
喻玉兒便揮了揮袖子,讓紅苕下去歇息。
紅苕有些不放心。她們主仆初來乍到,自家主子又是最怕生的性子。夜裡若是沒人陪著,怕是會一宿都睡不著:“主子,奴婢守著你吧。”
“不必,囑咐嬤嬤跟綠蕪,夜裡都不用過來了。”
紅苕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喻玉兒才披了件衣裳去外間窗邊坐下。
下午睡了一覺,此時她還不是太困。
窗外的風聲漸漸停下,雨聲卻清晰入耳。雨滴打在院落的枯草上淅淅瀝瀝,已經有了快入冬的寒涼。喻玉兒腦海中又浮現了上輩子的種種。
雖說生死已過,愛恨變淡,但有些事還是會因為太過刻骨烙印在人心中。
周長卿這個人……真的很出色。若不是這樣,她不會執迷不悟十幾年。但守著彆人巴望著彆人過一輩子實在太苦了,她最怕吃苦了……
桌案上的燈芯劈啪作響,光色在她臉上抖動,更顯得她身影單薄。
慢吞吞地吐出胸口不知何時又積鬱起來的鬱氣,喻玉兒告誡自己莫要再反複咀嚼痛苦,將心神挪開。
事實上,在成為喻玉兒之前她還有一個現代的名字,喻穗安,小名穗穗。
說來也巧,這輩子她的小名也叫穗穗。
喻玉兒摩挲著茶杯沿兒的花紋,現代的很多人和事她已經記不得。如今能回想起來的,隻有她本碩六年的求學的經曆。不知是不是學醫太苦太累,她清晰地記起了自己在實驗室解剖青蛙、兔子,給醫用假人縫合傷口的種種。
她正想的出神,門突然吱呀一聲輕響。
一陣夾雜了雨腥氣的風拂過紗帳,吹進了內室。
喻玉兒收回了神思,就見一個修長挺拔的人立在門邊。
那人身上還穿著款式極簡的喜袍,在燈火下鮮紅似血。
寬肩窄腰,上好的綢緞料子自然垂墜下來。腰上掛著白玉墜子,廣袖上金絲繡成的雲紋若隱若現。身形很高,約莫八尺有餘。搖曳的燭光下,能清晰地看到他深邃優越的眉骨和鼻梁,烏黑的發絲與紅絲絛一起被風吹得飄散……
——是周長卿。
喻玉兒一愣,印象中,周長卿已經是十年後冷峻沉穩,氣勢駭人的模樣。這通身的清貴乾淨,冷著臉卻壓不住眼角眉梢心高氣傲的少年模樣,倒是久違了。
四目相對,喻玉兒坐在貴妃榻上沒有動。消薄的身子端正,身上的喜袍已經解下,隻穿著單薄的同色中衣。
燈火照著,有些清透。光攏著她巴掌大的臉,好一個瓊鼻秀目,玉骨冰肌。
似是聽見動靜側身扭過頭看來,一雙墨玉般的眼睛此時沉靜地凝視他。
屋中龍鳳燭已經燃了大半,屋中彌散著冷梅香氣。
周長卿也有些意外。他料到過喻家女生得必定不算差,卻沒想到生得如此絕豔。姿態也沒有尋常閨閣女子的忸怩,安安靜靜,坦坦蕩蕩。這叫見慣了女子羞紅臉頰的周長卿不禁詫異。
不得不說,這一個照麵,叫他這些日子以來胸口積鬱的憤懣與鬱氣,莫名散開了些。
頓了頓,周長卿斂了神色,轉身闔上門走進來。
屋裡靜悄悄,腳踩在地毯上沙沙的聲音。靠得近了,他見這新婦生的美。隻是身子骨兒看起來好似要比一般姑娘家單薄許多,臉色也差,很有些病弱的樣子。
周長卿此時才想起當初婚事定下時,長隨侯東曾提過一句,喻家姑娘乃難得一見的姝色。
周長卿扯了扯嘴角,垂眸靜靜地盯了喻玉兒許久。
嗯,確實生得罕見美貌。
“蓋頭是你自己揭了?”
周長卿今夜過來是來敷衍完成任務的。但麵對喻玉兒,鬼使神差冒出這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