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琇這麼擔心著,試圖從定儀宗那處位置並不怎麼好的坐席上窺探上方高大少爺的表情。可是今天的席位是按照諸如江湖地位、曆史底蘊、武林排行等等一係列響當當的硬指標來排的。
高大少爺昨天可以稍微以權謀私一下下,把小窮門派定儀宗擅自安排在一整座空院落中下榻,不用跟其它根基淺薄的小門派擠在一起;但是他今天卻不能當著眾人的麵,把定儀宗的席次也安排到靠近主桌的地方。
無論是素養、禮儀、江湖習俗還是一些彆的什麼,都不允許他這樣做。
現在,定儀宗的席位有些靠後,縱使謝琇視力再好,在她眼中的高韶瑛也僅僅隻是一個距離她很遠的影子罷了。
但再怎麼不願意見到,命運注定的分界線總是會來到。
各位重量級嘉賓依次敬過酒,廳堂內的所有人差不多都說過了一輪吉祥話,氣氛已然烘托到位的時候,高崢忽然抬手,止住了大家的發言。
“今天老夫有一事關家族的重大事宜將要宣布。”他朗聲說道,“幸得諸位英傑齊聚在此,也盼望各位做個見證。”
謝琇心臟猛地跳漏一拍!
她望向廳堂的正上方,卻發現高韶瑛此刻看上去就仿佛像是一抹蒼白模糊的影子。
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但他的身軀卻還是在他的父親身後穩穩地站著,紋絲不動,就活像是無人操縱的僵硬偶人一樣。
高崢頓了一下,似乎用了一點內勁,確保他接下來的話會被整座廳堂裡的每一個人都聽得清清楚楚。
“老夫忝居劍南高家家主之位,迄今已有二十四年。”他說。
“幸而家族團結,親眷和睦,高家興旺,也算是不負祖宗先人重托……因此,今日借此機會,要向諸位宣布劍南高家下一任的繼承人人選。”
謝琇攥緊手指,感到自己的掌心裡竟然是一片冰冷黏膩——原來是滲出了緊張的冷汗。
高韶瑛站在高崢的左後方,而高韶歡則站在高崢的右後方。按理說,左側為尊,因此高韶歡應該是一點兒都沒有察覺到事態有何不對。
高崢停頓了一下,然後緩緩地轉向右側。
“老夫在此宣布——小兒高韶歡,天資品性俱佳,僥幸列於崇山派門牆,如今已小有所成,足堪以高家曆代之基業相托付——”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謝琇就注意到,高韶歡的身影猛地一抖。
少年幾乎是第一時間就轉向了他身旁依然沉默站著的長兄。即使隔著這麼遠的一段距離,他身上的那種驚愕不信、百口莫辯的情緒,也蔓延開來,濃重得幾乎要傳到謝琇這裡來。
她甚至聽到少年脫口叫了一句:“不……我……大哥……!”
但是下一刻,高崢把聲音又提高了八度,及時壓住了少年抗議的聲音。
“諸位,這就是我劍南高氏下一任的家主。”他的聲音揚起,帶著那樣一抹不容置辯的權威意味。
但他很快就緩下語調,像是一位真正為了自己的孩子感到驕傲和自豪的老父親那樣,對著站在他右側的高韶歡緩言說道:
“歡兒,你走上前來,見過諸位武林前輩同道。”
謝琇:!!!
高韶歡站著沒有動。
少年還略帶一絲單薄的身軀就像是一根釘子那樣,牢牢地釘在自己的位置上。
他轉向了自己的父親,語氣急促而混亂地說:“不……我……這應該是大——”
高崢趕在他把“大哥”那個要命的字眼說完整之前打斷了他。
“歡兒!”他的聲音又提高了一些,語氣帶著威嚴和壓迫之意。
“劍南高氏,忝立於武林,至此已近一百年矣!一向都是擇賢而立!你要違抗祖訓嗎?!”
他在說出最後一句之時,聲音驟然低下去許多,在謝琇這個位置聽上去,已經頗為模糊不清。
在謝琇聽上去,那與其說是當眾訓子,更不如說是一種威脅吧。
可是——
高韶瑛又有什麼錯呢?!
這一句“擇賢而立”當眾說出來,不管說得有多麼小聲,都仿若狠狠甩在高家大少爺臉上的一巴掌。
高家大少爺,世人皆知他謙衝沉穩,細心可靠,孝事長輩,友愛手足,處理事務時遊刃有餘,手腕圓滑從容——
但這一切被人讚美的美德,今日都被他父親的那一句“擇賢而立”擊得粉粉碎碎!
為什麼?!憑什麼?!
謝琇差一點“倏”地一下從席位上站起來。
幸好她的手臂及時被人按住。
她轉頭一看,是她那位平常悠哉得如同仙人一般的掌門兼師父。
宋掌門的眉心同樣皺得緊緊的。但他看過來的時候,眼中依然充滿了嚴厲的阻止之意。
“不可憑一時之氣輕舉妄動。”他壓低聲音,冷聲對他的首徒說道。
儘管他的語氣很冷,他壓製住謝琇手臂的那隻手卻如同鐵鑄銅澆的一般,竟然把她整個人都按在坐席上無法動彈,令人完全難以反抗或掙脫。
“……這裡不是你任性妄為的地方。”他低聲警告他的徒兒。
“而且,你的憤怒和不平,根本無關緊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