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冷靜而清醒地握住手套下的韁繩,從麵具之下發出一連串條理清晰的指令。基督教聖物“真十字架”在他的身後被高高豎立起來,發出太陽一般璀璨的光芒。他下馬伏倒在真十字架之前,懇求上帝賜予自己一場酣暢淋漓的勝利。虔誠的祈禱之後,他重新上馬,親自率領手下的軍隊發起了一次又一次永不疲倦的勇敢衝鋒。居於劣勢的兵力爆發出數倍於對手的勇氣與戰意,氣勢如虹,跟著他們的王奮勇向前。塞爾柱人被擊退,他並不退後,而是下令各地騎士前來勤王。撒拉丁的孤兒大軍,奴隸兵團,自幼訓練成的無情無義沒血沒淚的馬木留克騎兵精銳衛隊,最終被他,一個神不眷愛的人間國王所擊潰。當他勝利回師聖城的時候,他的馬蹄下踩踏過無數敵人留下的屍體,空氣裡蕩漾著一股混合了腐臭的血腥味。
他不禁皺了皺眉。那不是他想要的,飄蕩在人間的味道。他並不是完全為了掩蓋自己身體開始腐壞的氣味才開始在衣服上和房間裡熏香。有些時候,也是因為他覺得那熏香的味道有助於掩蓋世間一切汙濁不堪的氣味,令他重新想起原本應該屬於這片土地的美好味道。流淌著奶與蜜的,上帝所賜予的神聖的土地上,原本應該充滿著月桂與橄欖樹的香氣。
他的周遭確實圍繞著一些沒藥樹的香氣。他醒了過來,看見那個東方的公主一臉憂慮地捧著一個藥碗,站在他床頭,正微微彎下身來望著他。
看到他在麵具之後突然睜開眼睛,她仿佛唬了一跳,手抖了一下,又急忙把自己的雙手穩定住,好像生怕那藥碗裡的東西灑了一點出來似的。
他睜開雙眼,她的神情突然驅散了他腦海中殘存的最後一絲睡意。他盯著她的麵容,仿佛想從她多變的表情裡看出一點什麼似的。
紅藥折騰了大半天,光是煎藥用的爐子必須使用傳統的文火,就讓她費了一番腦筋。最後小小的火焰終於穩定下來,第一次煎藥的她不敢怠慢半分,自己硬是搬了張椅子在爐子前足足坐了四個小時,一手拿著一個沙漏計時,最後眼睜睜看著原本加足了兩大錫壺的清水在藥鍋裡變成濃稠的小半鍋褐色藥液。
紅藥小心翼翼用軟布墊著手,親自把那些藥液倒進碗裡。想了一想,她還是又把克裡斯多弗找來,簡單說明了一下雷公藤的用藥風險,問他這城裡可還有其他的麻風病人可以試喝一下。
克裡斯多弗看上去大吃一驚,顯得很為難的樣子。不過他的忠誠讓他並沒有猶豫太久。他小跑著出去,又找了一名禦醫來。誰知那名禦醫似乎也做不了主,於是他們又出去找人。找來找去,就有一位容貌很美的貴夫人走進小廚房來了。
紅藥經過克裡斯多弗的引見,知道她是王姐西比拉公主。紅藥上前又解說了一番她的顧慮,西比拉公主倒是很快召來兩名侍衛,讓他們護送著先前克裡斯多弗找來的那個禦醫,端著半碗雷公藤煎出來的藥汁出去了。
紅藥吩咐青娘隔水溫著剩下那碗藥汁,與西比拉公主戒慎而客氣地寒暄著。紅藥並不想讓其他人知道她會講一些語法用詞在這個時代的人看來都很成問題的英文,於是克裡斯多弗又勉強開始作通譯。
西比拉公主顯然也聽說了紅藥的來曆與身份,博杜安四世起居室裡發生過的事情顯然都瞞不過他的王姐的耳目。紅藥寧可把原因想作是姐姐對弟弟的一種關心。不過美貌的西比拉公主確實很有王族的教養,禮儀周全,態度平和,即使心裡有著狐疑,也不會當著彆人的麵明說;而私下裡麼——紅藥佯裝不通英文或其它語言,已經堵死了單獨溝通這條路。
於是西比拉公主謹慎地向紅藥表示了適度的感謝,當然也有適度的關切、叮囑與壓力——她說:“我知道公主殿下自東方來,貴國疆土之廣,國家之富庶,即使如今敗落了一些,也遠遠超過敝國。然而敝國雖小,也是與貴國在世界上平等的一國,敝國的國王,地位亦不比貴國皇帝差。公主殿下肯來醫治敝國國王,我做姐姐的自然萬分感謝——但假如國王有個三長兩短,我這個做姐姐的也是萬萬不肯答應的。還請公主殿下千萬體諒我愛弟弟心切。”
紅藥怎麼會聽不出來西比拉公主的弦外之音。隻是她沒有更好的落腳處,當初到了波斯,離開商隊之後若沒有克裡斯多弗來訪求醫藥這件事,她也無處可去,是以當下略略思索就應承下來。而眼下她寄人籬下,即使西比拉公主說得更嚴厲,她也要陪笑聽著,何況西比拉公主已經充分顧及了她那個沒正式獲得官方承認的帝姬頭銜,說得十分客氣了。
紅藥深悔從前沒有好好研究過西方古代史。不過她既然不是學曆史出身的,那麼就算她研究過,恐怕也記不得那許多時間、事件或者人物。
能記得雷公藤治麻風就不錯了。
西比拉公主和紅藥再沒有多少好寒暄的,簡單吩咐了左右幾句諸如好生招待公主不可怠慢之類的客套話,就離開了。臨走前,她注視著紅藥,幾分鐘以後,才慢慢說:“等那些人回來複命,證實這藥汁於人無害後,再把藥端去給陛下罷。”